一日下午，我和大學好友走進了廈門集美學村的一家超小咖啡店。除了咖啡，這間店還賣一些飲品。

當時是下午五點鐘，好友進去時就跟老板說：呀，是不是你快要下班了？

老板笑著說：沒事，可以點。

我們就暫且叫這個老板”小集“吧，集美的集。

他是一個男生，黝黑的皮膚，瘦高，頭發(fā)很長，綁成發(fā)髻。說話慢慢的，輕輕的。還會認真地看著我們。

他保持著每天下午六點下班的習慣，因為，他笑著說：要回去給老婆做飯。

我又看了一下這家店，真的好小，估計就十來平吧。產品很簡單，就是幾種咖啡，還有幾款水果冰沙。墻上地上木椅子上掛了，擺了很多手工制作的植物藝術品，是那種我看了覺得很美，但還蠻難，蠻花心思的作品。聽好友說這些都是小集自己特別喜歡的，并不賣。整家店給人的感覺清新，質樸，自然，又很有格調。

（作者拍攝小集的店）

好友帶領的少年社會學習營在這個店里呆了好幾天，定了一個社會學習主題：如何開設一家“小成本高格調”的店。我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確實，很符合這家店給人的感覺。

我點了一份菠蘿冰沙，好友點了一份檸檬紅茶，一邊喝著，一邊聊著天。小集也參與我們的聊天。

我們怎么的就聊到了一些父母是如何對待孩子的。好友說到她的伯父，一直都很粗暴地對待孩子。孩子對他而言就是情緒的出口。他的一個女兒得癌癥，去世前想回到小時候的老家，他也不讓，覺得晦氣?，F在他也生病了，卻沒有一個孩子愿意在身邊照顧他。沒有人想靠近他。

我們忍不住唏噓。

小集說：關于孩子，我媽媽對我說過：小集啊，你要想好為什么要一個孩子??！如果孩子是為了傳宗接代，我對你沒有這個要求。生一個孩子不是很簡單的事情，是自己真的準備好了，也想要了，還能照顧好他，才要生。如果沒有想好，就不要隨便生。

我很驚詫，沒想到還能聽到一個這樣的媽媽。我問小集：你媽媽是做什么的?。克乃枷牒馨舭?！

小集說了什么，我都有點記不得了。因為聲音有點小。

聊得越多，小集說的關于他媽媽的部分越多。

他說：“我媽從來不給我壓力，也從來不打罵我。以前我在學校經常闖禍，老師叫家長來。我媽來了后，就對我說：如果不想讀，就不讀了。

然后帶著我回家。她對我說：沒有讀書也沒什么，只要你不學壞就可以了。你看看你自己想要做什么，就大膽去做。”

小集說他的很多表弟表哥等，讀書都特別厲害。都考上了很好的大學。有的出國留學。就他自己書讀得最少。但他媽媽從來不覺得他有什么不好，相反還一直鼓勵他，問他想做什么，想做就去做。媽媽說，在哪里都是學習。

“臥槽，我媽真的很偉大！”那一天，小集說了很多她媽媽和他的事情。很多細節(jié)我都忘了。但我忘不了他一次又一次，用他這個年齡的人特有的表達方式表達出來的對媽媽的敬佩。

“臥槽！她真的是一個偉大的媽媽！”

這是一種由衷地，發(fā)自內心的欣賞。真的是從心底深處發(fā)出來的。

小集的身上有一種平和的力量，他既欣賞哥哥弟弟們，也不覺得自己不好。因為媽媽給他的反饋從來就是鼓勵的，認可的，允許的。

小集也說到他妻子。他妻子和他一起生活在集美大社，目前都沒有打算要孩子。每天工作，一起吃飯，晚上去海邊散步。我們問他，你妻子會給你壓力嗎？他說不會。因為他岳母也是一個非常接納的人。

他岳母從小就過得很辛苦，有了女兒后，因為家庭條件不好，她經常背著孩子在車站賣甘蔗。辛辛苦苦，拉扯著孩子長大，經營著一個家庭。

她對小集說：我不要求你有什么大富大貴，只要你對她好，你們倆自己過得舒心就可以了。

聽到這里，我好像對小集渾身散發(fā)出來的那種寧靜平和的氣質有了更深的認識。他的周圍，似乎都是不那么焦慮，內在空間很大的人。他們更看重的，是關系，是彼此活著的狀態(tài)，而不是充斥在現實社會的物欲和焦慮。

我們一邊吃著飲品，一邊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在我們表達了對他媽媽，岳母欣賞的同時，小集說了句：“我媽媽已經不在了?！?/p>

我一愣。沒想到看起來年紀不大的小集媽媽已經不在了。

小集繼續(xù)說，帶著微笑：“我媽媽就在前面拐角處開著一家店，很多很多年。她生病其實蠻久了，但沒有跟我說。后來她有跟我說，希望我回來跟她一起開店鋪。她說我一定懂得更多，做得更好?？墒俏耶敃r一直在外面做自己的事，怎么愿意回來？

直到她病的很嚴重去住院，我才知道。我立刻回來，開始照顧她。她得的是胃腸疾病，真的很辛苦，那時候就是大小便失禁。醫(yī)生讓我?guī)丶野桑仓尾涣肆?。我爸爸不愿意，我不管，就帶著媽媽回家了?/p>

我大概照顧了她半年的時間，真的很辛苦。爸爸因為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抑郁了，我一個人要照顧兩個人。我媽媽只要一喊餓，我就要以非常快的速度為她準備吃的，面線糊，粥等等，立刻喂進去，如果不吃，她的胃酸就倒流，開始吐得很辛苦。但吃進去又立刻大小便失禁。因為整個消化系統(tǒng)都出問題了。

每天我就做著這個工作。然后一直給她按摩腳，腿。不然就一直腫著。左邊按好了到右邊，右邊按好了左邊又腫了。就這樣，一直按，一直按。

我?guī)缀醵紱]怎么睡，因為經常剛睡著，媽媽又叫我了。我又立刻開始為她準備吃的，緊接著收拾大小便。后來媽媽說想吃沙茶面（以及其它廈門老小吃），我爸不讓。我說：有什么關系？她想吃就吃。再不吃也沒機會吃了。我就給我媽都準備了她想吃的?！?/p>

我們安靜地聽著，想象那是多么辛苦的半年。難以想象。

小集說自己就一直堅持著。直到有一天晚上，爸爸叫他有事，他走去爸爸那里的時候，媽媽突然不一樣了，發(fā)出不一樣的喘息聲。他立馬回去，抱起媽媽，像一個媽媽抱著一個嬰兒的姿勢。小集做著這個姿勢，還原著當時的場景。

小集說：“媽媽氣喘的越來越急，我們都知道她就要走了。我看著媽媽，對她說：沒關系，沒關系，你安心去吧。我們雖然不在一起了，但我們會在平行宇宙同時存在的，我們還是在一起。沒關系，沒關系，你安心去吧。辛苦了。”

小集說到這里的時候，加之看到他抱著媽媽的動作，我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眼淚立刻布滿眼眶。但小集沒有哭。他還是淡淡地笑著。我能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他在忍著。我也忍住了我的情緒。

小集說，后來他就來到大社開了這家小店，天天在這里待著。也是一個念想。好像和媽媽有一個連接，以某種方式還在一起。媽媽在這里工作很多年，大家都認識她，因為媽媽人真的很好，所以現在大家也認識了媽媽的孩子，也不斷在照顧小集。

媽媽走后，小集陷入了很痛苦的狀態(tài)。他也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走出來。剛好那段時間，他身邊也有很多朋友因為各種原因，或者意外，或者自殺，離開了人世。他說，那段時間真的太難了。一直都在面對死亡。

這也因此讓他思考了很多，到底人活著要怎么做？到底人和人的關系要怎么維系？

回來的路上，我聽好友說，他們做社會學習的時候，孩子們去找了當地很多人，都碰壁了。唯獨在小集這里，被歡迎，被照顧，小集也參與他們的話題，與他們分享自己的手工以及各種他們想知道的信息。

這些孩子在最后總結時說：要做一個對人好的人。這是他們在小集身上學習到的。

我不禁再次被觸動。是媽媽給小集的愛，讓小集也開始能把愛傳遞給了更多的人。很顯然，這份傳遞的愛，也會從這些孩子傳向更多的人。

那天我們聊到六點，就告別了小集。而我心里卻一直受著震動。

晚上回家時，跟先生大概說了下小集的故事，講到最后小集送媽媽走的時候，我沒有再忍，任由眼淚流著。我還是很受震動。

這幾天，我也一直在想，要做一個什么樣的媽媽。如果我的孩子，能對別人說：挖槽，我的媽媽是個偉大的人。我一定會非常開心。我想，這樣的媽媽一定不是做出來的偉大，而是她活著就是如此，孩子真切感受到，也忍不住要這么表達。

而小集在媽媽生前的最后半年，那么辛苦卻又心甘情愿地陪著媽媽，充滿愛意地照顧媽媽；媽媽走后，雖然對雙方都是解脫，但他依然陷入對媽媽無限的懷念中…足以見他在內心深處對這樣的媽媽是多么愛戴，敬仰。

我看到了愛在這對母子間的流動。一個對孩子充滿接納和允許，也教會孩子怎么做人，怎么思考人生；一個因為被愛著，所以發(fā)自內心地同樣愛著媽媽，多么辛苦都愿意照顧媽媽…

這就是愛。

(圖源：Unsplash，作者：jannerboy62)

真的讓人震撼。

劉芳芳 

我們是抉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