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中元節(jié),地宮大帝的誕辰,晚上子時,就是“鬼門關(guān)”。壽辰儀式結(jié)束,鬼門就要關(guān)上了,回家的先人們要趕在鬼門關(guān)上之前回去。其實,鬼門在三天前就已經(jīng)打開。地宮大帝很有人情味,他知道陰間的鬼們想念著陽世的家人,希望每年能去上面看一看,哪怕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也好,可以聊慰牽掛之情。 我父親和幾個姑姑約好提前一天,也就是七月十四回家去燒紙。既然先人們已經(jīng)從鬼門出來了,就不要讓他們等太久吧。給他們多燒一些紙錢,讓他們在彼世可以生活得好一點。 約好的十點。等我和父親到家時,姑姑們還沒到。打開塵封的大門,雖有心理準(zhǔn)備,依然是吃了一驚——院子里荒草萋萋,一棵一棵從鋪地的磚縫里頑強生長,且長得葳葳蕤蕤,郁郁蔥蔥。柿子樹下落葉枯萎,掉落的青柿子開始腐爛;樹上的柿子上白乎乎一片,是一個又一個的柿虱子。我仰著脖子,看著樹葉間露出丑陋臉孔的柿子,對父親說,今年的柿子是完了。 徹底完了。父親搖了搖頭說。 我是相信人有靈魂的,也相信中元節(jié)的前幾天,離世的人會趁著鬼門打開的機會回家看看,所以,我相信我母親也會回來。 她肯定會回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她在塵世的牽掛。 可是母親一定會傷心的吧。她在的時候,我們家的小院是全村最干凈整潔的院子,母親總是把它打掃得干干凈凈,歸置得整整齊齊。稍有凌亂,母親就會趕緊打掃,說“臟亂得下不了腳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總是長得豐茂艷麗,每一片葉子每一個花瓣都潤澤水靈。香椿樹正對著大門,在迎門墻和院子南墻之間,每到春天,我們就可以爬到迎門墻后面的廁所屋頂上去掰香椿芽。南墻外,是一棵一到秋天就香透這個院子的金桂。每當(dāng)桂花盛開時,母親總要為我采摘一些桂花,小小的花用干凈的紙包著,送到我家里來,讓我做桂花醬或者桂花糯米藕。桂花旁邊,有玉蘭樹、西府海棠、石榴,還有一棵不到春節(jié)前不知道它是誰的低調(diào)的臘梅。這樣,只院墻外靠著墻根的這些樹,就讓我家一年四季,從院子里就可以聞到花香,看到逾墻而來的花朵。樹下,有幾棵薄荷和一小片韭菜在不慌不忙地生長。每次回家,母親總會出門割兩把鮮嫩的韭菜,然后我們就開開心心擇韭菜,包餃子,或者掐一把薄荷葉,炸得酥脆,或者涼拌,切碎煎雞蛋。每一口,都是難得的美味。 如今,母親去了,母親的小院荒蕪了。就連院子里母親最喜歡的這棵柿子樹,如今也因為沒人照管,野蠻生長得沒了章法,像一個失去母親和家園的流浪兒,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身上長滿了虱子。以前,每到柿子成熟的時候,母親都會爬到房頂上,揀個頭大、模樣周正的柿子摘下來,放到紙箱子里,然后打電話讓我回來拿。臨走時,還會追到大門外,囑咐我,想著“讓恁長華吃,他喜歡吃柿子”?,F(xiàn)在,母親呵,你的柿子都被蟲子吃了。我一直覺得,你的樹,不管是柿子樹,香椿樹,還是玉蘭、海棠、石榴、桂花、臘梅,都在等著你回來。一年又一年,它們肯定等得絕望了,所以一棵棵都變得無精打采的。就連生命力最強的薄荷,一年就能蔓延成一大片的,現(xiàn)在也幾乎不見了蹤影;韭菜也東一棵,西一棵,變成了野孩子。 我希望我母親此時還沒有到家里來,但是我知道她肯定會來的。于是我趕緊蹲下來,一棵一棵拔磚縫里茁壯生長的草,和榆樹、杏樹以及看不出是什么樹的小樹苗。母親,你且晚一會兒再進(jìn)家,等我收拾收拾你的小院再進(jìn)來,否則你肯定又會說,“連個下腳的地兒都沒有”。 父親已經(jīng)腰疼了好幾天。雖然我阻止,他還是執(zhí)意拿起大掃帚掃落葉。很快,院子就漸漸露出本來的模樣。只是,長久不住人,地磚上長了一層青苔,很是潮濕。 進(jìn)入屋內(nèi),站在母親的臥室門口,我不想進(jìn)去。母親最后的日子,我一直陪在她身邊。在這張床上,無法躺下睡覺的母親坐在床頭,我蜷縮在床尾,一起過了三個多月。夜晚,母親被疾病折磨得睡不著,我陪著她。窗外正對著的柿子樹,由滿目蒼翠到枝頭上只挑著幾個熟透的柿子,一天一天,一夜一夜,我看著柿子由青澀變得火紅,日子由夏天到了深秋,在最后一個柿子從枝頭跌落時,母親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F(xiàn)在一站到門口,就仿佛我母親還坐在床上,可是我無論怎樣開口叫“娘”,也沒人回應(yīng)我了。 娘。娘啊娘! 現(xiàn)在,你來到家里來了嗎?你看到我了嗎?你看看,你這個總是沒心沒肺的女兒,這些年有沒有一點兒長進(jìn)? 三姑最早來到。每次,三姑都會買一大袋子金元寶,還有面額動輒一萬億、八千億的冥鈔,這樣的面額總讓我覺得地府通貨膨脹得厲害。三姑買燒紙,總是買最好的。她說,聽人家懂陰陽之道的人說,質(zhì)量好的紙才是錢,燒了才管事兒。她買的一沓冥鈔后面還粘著一張銀行卡,說這是地府銀行卡,里面存著錢呢。說著,拿出一沓背面印著各種物品的冥鈔遞給我,說,這是帶超市的,這一沓就燒給你妹妹吧。二妮兒要好兒,需要什么就去超市自己選。 我接過來,放在另一個袋子里。再放進(jìn)去一些金元寶和黃表紙,等給我母親、爺爺奶奶燒完,再去燒給我妹妹。 忽然想起來,我妹妹原來的家已經(jīng)搬走了,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她,她的家搬哪兒去了。如果她要回來,找不到家怎么辦?而且,她離世已經(jīng)二十年,她的兒子從一個三歲幼童長成了一個二十三歲的大小伙子,她還能一眼認(rèn)出來嗎?我怎么就忘了告訴她,她家已經(jīng)搬走的了呢? 接著,二姑和二姑父也來了。二姑提著雞蛋和一大摞質(zhì)地細(xì)膩的黃表紙。她每次來,總要給我爸爸帶點禮物。大家一起把這些紙劃開,以便燒的時候容易燃燒。 大姑和大姑父最后來。她也提著一大袋子金元寶。一進(jìn)屋,放下金元寶,她就說,這幾天出來的鬼多,燒紙的人也多,搶錢的孤魂野鬼也不少。為了讓我們的親人順利地拿走我們送給他們的錢,她要寫上他們的名字,一人一份,分頭燒。 原來,我們都是把所有紙錢放在一起,燒給我母親和爺爺奶奶。 大姑拿出裁好的黃表紙——我確定這是真的黃表紙,因為它細(xì)膩如脂,且薄如蟬翼,和我買的粗糙的燒紙完全不同。她鋪平,拿出筆,開始畫符,畫的符就像一個大門,大門下面就是母親、爺爺奶奶的名字。我趕緊央她給我妹妹也寫一個。我妹妹在公共骨灰里,那里有全市成千上萬的鬼,可不能讓他們搶走我妹妹的錢。 到了村里的骨灰堂,我將幾大包紙錢分成三堆。我二姑說,你爺爺最喜歡錢,多給他點兒。我將大姑寫好的名字一一放在三堆紙錢上,點燃,大聲說,娘,爺爺,奶奶,快來拿你們的錢。 母親的那一堆,忽然有小旋風(fēng)盤旋,吹得火苗兒搖晃,卷起了一些火星和煙灰。二姑說,快看,嫂子來撿錢了。 我知道這小旋風(fēng)是燃燒之后的空氣和正??諝庵g的壓力不同才產(chǎn)生的,和神鬼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此刻,我愿意相信這就是我母親來撿我們送給她的錢了,我因為把錢送到她手里而想流淚。 把錢送到親人手中,就該回去了。下次再來,是十月初一。天冷了,到了給先人們送寒衣的日子了。 雖然我和我家?guī)泿洸恢挂淮蔚卣f過,等我們死了之后,直接把骨灰一撒,就毫無羈絆自由自在地去傲游宇宙。我們愿意做一個天地間最自在的孤魂野鬼。而且我們相信,任何世界里都需要用雙手創(chuàng)造幸福,而不是靠后人的祭祀。但是在此世,我愿意相信靈魂,也愿意用傳統(tǒng)的方式表達(dá)對自己先人們的愛,或者說孝心。因為我希望他們無論在哪里,在哪一個空間,都能獲得愛,都能生活得幸福美好。 從我母親那兒回來,父親開車?yán)?,去給我妹妹燒紙。我在陵園里,他在外面等我。一想到他默默等我,我的眼淚又下來了,因為他不僅僅是等我,還是在想念他英年早逝的小女兒。一個父親的心,現(xiàn)在該是何種滋味呀! 很多人都在燒紙,在祭拜。 很多人都在與逝去的親人重逢,交談。 2021年8月22日 作者簡介:小堇,本名李晶,聊城一中教師,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希望用溫暖的文字溫暖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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