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玉民 比老子稍晚,但同樣也被后人稱為先秦諸子的那批中國學人中,韓非和李斯是最不被時人看好的兩個小人物。但他倆后來鬧出的動靜卻最大,知名度也最高。有段時間,人們對他倆的關切和研究,甚至超過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位,且不斷引發(fā)一次又一次的學術爭執(zhí),直到今天依然如故。 今天的很多主流歷史學家斷言說,戰(zhàn)國后期,七國爭雄,天下大亂,歷史要求產(chǎn)生一個嚴密而強有力的思想體系,以適應新興地主階級統(tǒng)一天下,建立和鞏固中央集權國家的需要。韓非和李斯就是這時應運而生的兩匹黑馬。但這個說法不很確切。實際情況是,韓非是匹黑馬,而李斯不是。 韓非和李斯同為儒學大師荀況的學生。但韓非是個思想者,李斯則是個政治掮客。我們看《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就知道,韓非和李斯雖然同為荀子的門生,但韓非長于思考、善于分析,是個注重理論研究的學者。而李斯不是。《史記·李斯列傳》說,李斯更注重務實求新、且官迷心竅,是個醉心于仕途的人。他的人生理想是做官封候,而非創(chuàng)立學派。 戰(zhàn)國末期,圖強變法的確是當時各國君王都十分注重的一件大事。但此前各國變法人物,多把精力放在變法的實踐中,理論建樹很不充分,甚至缺少完整而有系統(tǒng)的理論指導。韓非看清這一弊端,在注重總結實踐經(jīng)驗的基礎上,將商鞅的法、申不害的術和慎到的勢結合在一起,創(chuàng)立了一套獨立的法家思想體系,為各國變法圖強提供了理論指導。 那么,韓非在創(chuàng)立他的法家思想體系時,李斯在干什么呢?李斯那會兒已經(jīng)在秦國作官,官居丞相,相當于后來的國務總理。但要說秦國重法輕儒,圖強變法,后來統(tǒng)一六國,那得說是秦王贏政的功勞,跟李斯其實沒有多大關系。如果說有關系,韓非后來死于非命,倒是與李斯干系重大。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記載,韓非創(chuàng)立法家理論學派,在其故鄉(xiāng)韓國并不被人待見,有人將他的《孤憤》《五蠹》兩篇著作私下帶到秦國,秦王贏政讀了,說: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可見,秦王贏政才是韓非的理論知音,才是法家理論的最早發(fā)現(xiàn)者。 那么,作為秦王的謀士和臣屬,韓非的同窗與故友,李斯對韓非及其理論是什么態(tài)度呢?《史記·李斯列傳》記載說,李斯見秦王對韓非及其法學理論如此器重,忙解釋說,寫這本書的人叫韓非,是我的同窗,韓國人?!绻适碌酱藶橹梗覀冋f,李斯還算一個實事求是、講究同窗之誼的君子。但事實不是這樣。 《史記·李斯列傳》說,秦王贏政費了很大一番周折,終于把韓非淘渙到了自己身邊。接下來,他讓李斯組織屬下向韓非學習法家理論,在秦國圖強變法。沒想到,這一變故,卻令政客出身的李斯有了危機感。出于人性之中最惡的那點嫉妒之心,李斯伙同另一個叫姚賈的小人,在秦王面前蓄意陷害韓非,結果一杯毒酒把韓非早早送上了黃泉之路?!@,就是李斯給老同學韓非的終極報答。 所以說,韓非雖然也是荀子的學生,但他并不認同其祖師孟子人之初,性本善的學術斷語。韓非與其老師荀子一樣,認為,人的本質是邪惡的。性善論不符合人的本性。韓非的悲慘結局也正好印證了他老師的這個理論是對的。 在《韓非子》這本將近10萬字的政治學著作中,韓非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個滿是鎧甲的猙獰世界,那里沒有和風,沒有細雨,沒有莊子的逍遙,沒有孔孟的仁義;有的只是高度集中的中央集權統(tǒng)治,是重典治國,是殺一儆百,是君臣間的相互利用,是同僚間的互相傾軋。 這些看似冷冰冰的字眼,其中體現(xiàn)的其實正是韓非的過人之處。韓非對人性的本質,對歷史的發(fā)展及其規(guī)律,具有超乎尋常的敏銳洞察力。他所持有的歷史觀,是不斷進化的歷史觀。他與儒、道、墨三家認為今不如昔、黃金時代在遠古的觀點截然相反,韓非看到了末世現(xiàn)象背后的本質,寄希望于新興地主階級的強權政治和暴力殺戮。 韓非之前的各家政治學理論,說穿了,就是說了的不做;做了的不說。韓非剛好與此相反,他把政治和人性的本質和盤托出。無論冠冕堂皇的,還是不可告人的;無論人前表演的,還是幕后操作的,都赤裸裸地說了出來。議論之尖銳,分析之透辟,言語之生動,邏輯之嚴密,令人耳目一新。 韓非的理論深得贏政的欣賞并不奇怪。在《五蠹》這篇文章中,韓非指出,人不能靠老祖宗留下的那點東西過日子。國家不能因循守舊,墨守陳規(guī)。而應根據(jù)已經(jīng)變化了的社會實際狀況,采取必要的強硬手段和措施,使混亂的社會回歸到法律與秩序的軌道上來。 韓非理論的深層依據(jù)是,人的內心深處或多或少殘存著惡,只要給它以適合的條件和機會,它總會滋長蔓延。而法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能遏制其成長,使社會不至于陷入更大的混亂。韓非認為,法律雖然不能換來善良,但它能夠為善良提供生存的可能性。 只可惜,韓非這個人命運不濟,特別是他攤上了一個讒言諂媚的同窗李斯和一個剛愎自用的老板贏政,幾句讒言謗語,就下令治其罪, 一代良才頃刻間就給毀了。 韓非之死,起因在李斯誹謗陷害。而韓非在落入李斯之手后,竟然還試圖通過老同學李斯給贏政寫信,申訴他的冤屈。足見,韓非的性惡論思想還遠沒垂煉到盡善盡美?!肷暝艺l也不能找同學李斯?。?/span> 現(xiàn)在,讓我們回過頭來再說李斯。李斯年輕時曾戲稱自己是一個倉鼠。后來的事實證明,李斯還的確就是一只倉鼠,而且是一只碩大的倉鼠。從在韓國上蔡作看管糧倉的小官算起,到后來作到秦國堂堂宰相,李斯在經(jīng)歷了幾十年常人難以想象和忍受的官場磨練后,終于在贏政的教誨下懂得了儒家之道的不可用。公元前219年,李斯力挺贏政焚書坑儒,應該正是李斯本人政治上走向成熟的最終標志。 李斯崇尚血腥暴力、主張嚴法重典,背離溫文爾雅、厭惡儒家仁義道德,還有一個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二百多年前,李斯的祖上一個叫李屬的將軍,曾被蔡成公無辜誅殺,罪名不詳。后來李斯考證說,他家先祖的慘死和家族的敗落,是與孔子有直接關系的。李斯于是明白,孟坷所言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原來是紀實,并非虛辭。所以,后來贏政在渭水邊坑殺那四百六十一名無辜儒生,李斯表現(xiàn)得分外積極,也就見怪不怪了。 人們對中國歷史上伍子胥鞭尸楚平王,往往倍加贊賞;而對李斯的蓄意復仇行為,卻常常表示極大憤慨。其實,這二者之間并無本質區(qū)別,都是人性和人之常情的自然流露,在法家學派看來再正常不過了。 李斯在秦經(jīng)營40余年,雖然做了不少錯事、壞事,但相較之下,他的成就和功勞,還是主要的。李斯當年在荀況那邊讀書時,荀子就對他一直寄予很大希望。學成之后,荀況還親自為李斯寫推薦信給楚,但李斯卻自己選擇了秦。這不能不說,還是李斯對自己的本質有著更深刻的了解。 此外,李斯的文采和勇氣,有時也非常之好。譬如寫《諫逐客書》?!厥蓟屎蔚热宋铮鹂?,李斯卻要反對逐客,更何況那場風暴本來就是針對呂不韋那伙人來的,換了別人,只怕躲還躲不開呢,李斯作為呂不韋的門人,卻毅然選擇了勸諫,懷著至死的勇氣和氣慨,毫不猶豫寫下了《諫逐客書》這封萬言諫議書。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李斯的人生高峰是作秦國宰相那陣兒,當然,那也是他走下坡路的開始。秦始皇死后,趙高拉攏李斯共同篡改贏政遺詔,私立胡亥為秦二世,又將公子扶蘇和大將蒙恬、蒙毅設計害死,這大概是李斯一生中最大的政治敗筆了。所以,他最后被那個昔日的同僚趙高蓄意殺害,也算是罪有應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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