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五月,“北大教授吐槽學渣女兒”的話題上了熱搜。在那條被廣為傳播的短視頻里,47歲的教育經(jīng)濟學教授丁延慶說,我和老婆都是北大畢業(yè),智商都差不了,可我那姑娘差我們太遠了,這是天道。他看起來十分無奈。 在丁延慶的辦公室里,一座五層的書架占了半面墻,其中四層是色彩鮮艷的兒童讀物,墻角放著一套半米上下的兒童桌椅。過去幾個月,他遭遇了一場與7歲女兒無法躲避的磨合。其中的激烈程度,他用“戰(zhàn)斗”形容。 最終,女兒煩了,丁延慶也煩了。作為“神童”,丁延慶在逐漸確認和接受女兒不如自己這件事。他現(xiàn)在想做的,是讓她成為一個豐富的人。 文| 張雅麗 編輯| 毛翊君 以下是丁延慶的講述。 艱難戰(zhàn)斗 去年10月7日,在海淀公園,我第一次參加女兒的班級活動。在那場活動上,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大意了。那天活動結束后,我跟幾個家長討論中發(fā)現(xiàn),他們普遍說,自己孩子的英文詞匯量已經(jīng)達到上千個。我心想,這差距太大了,這相當于中學水平啊。 當晚,我跟我老婆說。她問我,那怎么辦,咱們也背? 我女兒七歲,去年九月剛入學北大附小,讀一年級。在這之前,因為工作原因,我老婆帶著她一直在云南生活。在教辦的幼兒園里,孩子們不接觸課本知識,我和她媽媽也沒給她報任何班,覺得沒必要。所以入學時,她完全是零基礎?,F(xiàn)在回想,覺得還是應該更早一些干預的。 后來我從老師那里得知,女兒的成績在班里排倒數(shù)第一。從老師發(fā)來的課堂視頻里看,英語老師上課一句中文都不說。女兒就像鴨子聽雷一樣,根本不知道老師在干什么。上學期,學十以內(nèi)加減法。要求孩子們“通關”——一分鐘做四十道題。那一次,全班36個同學,第一批通過19人,一批一批地過,到了第三批,就剩我女兒沒通過。老師索性告訴我出題范圍說,就考這些,隨機出題,多練幾遍就可以。最終,她也只過了38道,勉強過關。 跟女兒一樣大的時候,我自己把新華字典背了下來,村里人都叫我神童。老師會因為我調(diào)皮搗蛋而叫家長,但從來沒有因為學習問題?,F(xiàn)在女兒成績倒數(shù)第一,我怕同學甚至是她自己,給自己貼上不好的標簽。我想,這學習不得不抓了。 從家里到女兒學校,有五種方式可以選擇:坐校車,坐北大教師的班車,乘地鐵,開車,騎自行車。但我還是決定選擇騎車,因為對她來說,這是非常有效的學習時間。 10月中旬開始,我和女兒一起度過了艱難的兩個多月。每天早晨七點半前后,我騎車帶著她出發(fā)。在騎往學校的二十分鐘里,女兒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沒有機會做其他事,只能聽我?guī)е龔土暪φn。北京的冬天還是很冷的,有一天她坐在后座上,凍得夠嗆。 下午四點左右放學后,我把她接到我的辦公室來完成作業(yè)。寫作業(yè)的這兩個小時,是非常艱難的,簡直就是戰(zhàn)斗。 丁延慶女兒在辦公室做作業(yè)。講述者供圖 我女兒很活潑開朗。首先,我要讓她安靜地坐到桌子前。然后,我得盯住她。剛開始,哄一哄還可以坐下來。慢慢的到后來,一說到學習,就到了完全不能商量的地步。小孩子嘛,反抗的方式就是哭,鬧。我始終強調(diào)自己要有耐心,要溫和,但是到后面,我們父女倆還是大呼小叫。每天下午這個時候,整個三樓都能聽到我和女兒在這里大呼小叫,也不會有人來勸,畢竟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 這樣搞了兩個月,到了她要放寒假的時候。形成兩個結果,一個是顯而易見的,她的學習跟上了,不再是倒數(shù)第一。但是第二個,在這個過程中,她開始有了厭學的傾向。 一講到學習,女兒變得非常煩躁。最開始我跟她商量一句,咱們?nèi)プ鲎鳂I(yè),她就去做了。到后來,起碼要博弈半個小時,她才能坐下來。她甚至有了這樣的表達——在爸爸媽媽眼里,學習是最重要的事情,爸爸媽媽愛我是因為我學習好。 我意識到,強迫她學習這件事,讓一個七歲的孩子感到焦慮。她有時候表現(xiàn)得很傷心,會說,本來好好的,非提學習,不學習你就不愛我了嗎? 資料圖。 很顯然,這已經(jīng)破壞了我們的親子關系,遭到了所有家庭成員的反對。我愛人說,女兒好像被壓迫得不長個子了。 原本我已經(jīng)為她制定好了寒假學習計劃。語文,數(shù)學,英語,在過年前分別要學到什么進度,練習冊每天要做夠多少頁,都在計劃當中。 現(xiàn)在看上去無法執(zhí)行了,我選擇了妥協(xié)。理性思考之后,我得到的結論是,親子關系,還有女兒長期的學習興趣培養(yǎng),看上去都比下個學期的成績提高更加重要。 經(jīng)過兩個月后,女兒又回到了自由狀態(tài)。有時候,看著她在學習上這么困難,我總會拿6歲的自己跟她比較。 神童 因為從小識記能力特別好,村里人叫我“神童”。1974年我在山東出生,三歲起在吉林松原的農(nóng)村長大。6歲那年,我姐去上學,我在家翻她的字典。沒人要求我背下它,我翻來覆去地看,就背下來了。 現(xiàn)在我觀察我女兒,感到跟我當時的早慧是無法相比的。 其實在人群里會有一定比例的人,天然對于知識、藝術、文學等等感興趣。我生活的七十年代,雖然農(nóng)民的平均文化水平比較低,但也有人喜歡讀書的,會訂《文學月刊》《收獲》《十月》這些文學期刊,我總是到他們家里找書來讀。 6歲時,記不清從哪里得來第一本長篇小說《呂梁英雄傳》。雖然情節(jié)不能完全理解,但書里的字我已經(jīng)全部認識,現(xiàn)在還清楚記得第一章的情節(jié)。上了高中,我大概是利用圖書館最充分的學生,只要不上課我就呆在里面,讀了很多外國文學,我特別喜歡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迷宮中的將軍》。 因為記憶力好,我小學時,成績多是“雙百”,我姐當時學的高年級課程我也都會。我母親——一位有智慧的農(nóng)村婦女,也為我創(chuàng)造了后天因素。 她對我期望很高,希望我能上高中,考大學,因此對我很嚴厲。在我初中時期,對學習吊兒郎當?shù)臅r候,她打我是很常見的事。上初三那年,她給我從教學質(zhì)量很差的初中辦了轉學,認真學習兩個月后,我考上了縣里的高中。 考上高中那年,我14歲,在班里年紀最小。高一分科的那個學期,我考了全校第一。九門功課,除了數(shù)學,剩下八門,我全部是第一。老師們告訴我,我能考上北大。 我們那時代,學習和考試的競爭壓力也很大,當時全班六十多人,最終繼續(xù)讀書的有四十人左右,其中有一半人考上的是大專。但我從高一開始,我的目標很明確,考北大。 丁延慶接受采訪。視頻截圖 即便老師們都勸我,但我最后還是選了文科,因為感興趣。相當長一段時間,我的生活是“三四四”——吃三頓飯,上四次廁所,睡四個小時覺,剩下的時間全在學習。 那年,我一下意識到了我媽媽不容易,也察覺到自己的短板開始暴露——就是邏輯不好,因此數(shù)學差。我很刻苦地去學數(shù)學,曾經(jīng)超過一年時間,我用60%的時間學數(shù)學,剩下40%的時間學其它學科。 高三是我記憶力的巔峰。一次,語文學到《與陳伯之書》,一篇選讀課文,并不要求背誦。當時我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大家都說我是“神童”,那我來試試自己的記憶力。我放慢閱讀速度,讀了一遍,邊讀邊強記。合上書,我默寫出來了。 農(nóng)民兒子和教授女兒 我最早對女兒的能力評估,是從她上幼兒園開始的。前年夏天,我挑了一首《小兒垂釣》來測試女兒。她記得還算快,到了第二天中午再問,第一個字可能是因為不認識,想不起來了。我提示了一下,她背了出來。我判斷,她是個普通孩子,大概率不會有像我這樣的學術成就。 在視頻里,我用農(nóng)民的兒子和教授的女兒來表述我和女兒。實事求是地說,天分不一樣,客觀如此。 有人問過我,希望在女兒身上延續(xù)“天才”“北大”的榮耀嗎?孩子剛出生的時候,肯定有,尤其是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 承認女兒的普通,是一個逐漸驗證的過程。 在她出生前我就清楚,成為一個天才,其中具備很大的隨機性和偶然性。從統(tǒng)計學上說,回歸平均數(shù)定理,就這個意思。比如父母的智商都高,那這個孩子的智商在很大概率上也比較高,但是比父母更聰明的可能性是很小。自然規(guī)律如此,換句話說,這是天道。 過去一年,我生活的重心就是女兒。我對她的吐槽能夠出圈,一開始是沒想到,但后來想想,這不是偶然。 那些困惑和焦慮不僅發(fā)生在我一個人身上。我的北大大學同學,一位任職十多年的正廳級干部,跟我說,他接受孩子的平庸,用了好長時間。我的一位高中同學,也看過了視頻,他也希望孩子能夠像他,甚至超過他。在中國,很多人有一種傾向,寄希望于孩子來實現(xiàn)。 視頻一發(fā)出來,很多網(wǎng)友說:北大教授都這么焦慮,那我就不要苛求我們家孩子了。不少人在我這里找到了一點心理上的平衡和緩解。氛圍如此,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恐懼生育,因為生育背后還有很多的教育問題。 丁延慶接受采訪的短視頻火了。視頻截圖 我覺得這沒什么不好的。事實上,整個社會對于教育的焦慮,在去年已經(jīng)到了一個極高值。這是這么多年,愈演愈烈的東西。比如一些電視劇,《小舍得》什么的,凡是涉及到育兒主題,就一定有關焦慮。再比如教育培訓,那些機構甚至是明目張膽地販賣焦慮, “你不來培訓,我就培訓你家孩子的競爭對手。” 我們這個圈子,對這些很氣憤。盲目給孩子報班是從眾從俗的行為,很多教育學相關研究的結論里,課外輔導對學生的長期作用未必是正向的。我女兒班級里,只有她一個是參加過“0”個補習班的。即便如此,目前我仍然不打算給她報什么班。 我?guī)е⒓恿吮贝蟮摹半r鷹社”,一個北大教師互幫互助的活動社團。我們?nèi)⒓恿巳螒敉庾霎?,還上了三節(jié)藝術史課。在北大的畢業(yè)典禮上,她還在合唱團里去獻唱。這星期,我打算帶她去學游泳。 有人會說,我能貫徹這樣的教育主張,是因為不需要擇校。但其實問題的本質(zhì)是,無論在什么條件下,都應該警惕對孩子的過度干預和壓迫。 我在哥倫比亞大學讀博、做助教的幾年中,一直在觀察中國學生與美國學生的差異。得出的結論是——往往最差的是美國學生,最好的也是美國學生,而中國學生通常處于中間狀態(tài)。為什么會形成差異?用打電子游戲來類比,用十萬塊也能驅使一個對游戲毫無興趣的人去打。 中國的孩子們一直在實現(xiàn)目標——小升初,中考,高考。總有一些訓練,并且是很飽和的量,可以去實現(xiàn)這些目標。這對小孩是一種損害,他們其實放棄了社會生活,成為讓人放心的人,同時失去了對知識和學問追求的動力。 有一天,我跟清華管理學院的一位老師聊起,本該代表著一個時代最聰明、最勤奮、最優(yōu)秀的群體,現(xiàn)在給我們的共同感受是,一屆不如一屆。很明顯很多人對知識不感興趣了,不愿意創(chuàng)造,也不愿意思考。 準確地說,我不是接受了女兒的平庸。生物界里,花的類型,花期各不相同,孩子也一樣。 我對女兒的觀察還在繼續(xù),并常有驚喜之處。那天,在讀她最喜歡的動物書籍的時候,女兒告訴了我喬治·夏勒和珍·古道爾兩位野生動物專家的區(qū)別。 責任編輯:曾琳 UN97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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