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漫憶 ——《 光明日報 》 2011年09月21日 13 版 茅山 茅山是個千年古鎮(zhèn),茅山其實沒有山。母親說,原來有山的,學大寨的時候給平了。近日我查了資料,茅山確實有山,據(jù)《東臺縣志》載:茅山在縣治西七十里,高二丈四尺,周二百五十步。高8米,寬約80米左右,相當于一座小樓房。在水網(wǎng)密布的里下河地區(qū),茅山稱為山,也是可以理解的。史上還有宋代的范仲淹、滕子京、富弼、胡瑗、周夢陽等俊逸在茅山讀書、流連的記錄。 茅山現(xiàn)在隸屬興化市了。2003年,女兒出國到美國去,我?guī)浇K興化老家去看一看,去吃一吃家鄉(xiāng)的美食。女兒到美國之后,在電話里說,她最想念的就是興化的美食了。我說,你也沒在興化生活過,怎么會惦記興化的菜呢?女兒說:我除了不會講興化話外,其他都興化化了。然后反問我:這不是你要的結果嗎? 為了讓女兒記住家鄉(xiāng)的根,我還帶她去了茅山,因為我出生在茅山。 四歲離開茅山,對茅山的記憶不是模糊,而是根本沒有。有關茅山的記憶其實來源于母親的講述。但離開茅山的情景,我記得很清楚,我們一家是坐船離開的。一條小木船,父母,我,弟弟,還有撐船的船夫,我們在水上撐了很久很久的時間,就到了父親新的工作地——陳堡。也就是說,我的記憶是從離開茅山那一刻開始的。 茅山最出名的就是茅山號子,據(jù)說曾經(jīng)唱進了中南海。我在電視上看到的是周杰倫唱茅山號子,那走調(diào)是一絕。我曾經(jīng)提議春晚讓趙本山和周杰倫搭檔,大概屬于同一種混搭吧。父親年輕的時候還唱一唱茅山號子,常被母親斥為不正經(jīng)。民歌正經(jīng)了,就沒人傳唱了。 茅山的出名還在于寺廟,雖然茅山上原來是茅氏兄弟建的道觀,宋真宗景德四年改為佛教景德禪寺,漸漸又由禪宗改為華嚴宗,上個世紀30年代,密海法師任景德禪寺方丈,修葺樓堂殿閣,金妝所有佛像,廣開學佛弘法之門。一時鼎盛,香客如云。茅山景德禪寺成為當時蘇北里下河著名的佛教圣地,與江蘇金山、焦山、花山(寶華山)并稱江蘇佛教四大名山。 2003年8月,我?guī)е畠喝ッ┥饺じ?,在干爹金如恒的帶領下,找到了當年我的出生地,水邊的兩間房子,屋前有一石碼頭,屋子除了窗戶換成了鋁合金的以外,其他都沒變,我拍照留影,還意外地發(fā)現(xiàn),舊居居然就在景德禪寺的邊上。當年的禪寺顯然已經(jīng)恢復重建過,沒見到僧人,我敬香拜謁,向四十年前的鄰舍致敬,也向茅山的山水感恩,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讓剛出生的我度過饑餓生存至今。 母親說到茅山時,常常說到一頭豬,說豬很乖,白天出去,晚上歸來,自己尋食,到外排泄,和人同屋和睦相處。這頭豬顯然不是寵物,我奇怪在那么困厄的歲月里,為何養(yǎng)一頭豬?據(jù)說后來豬失蹤了,大概被饑餓難忍的災民們偷宰了。五十年后,母親說起來還很傷心。 陳堡 父親從茅山遷到陳堡帶有“援疆”的性質(zhì),因為陳堡新成立供銷社,要一批老職工前去建社。據(jù)說父親挺有成就感的,但依我這些年對父親的了解,這次遷徙是帶有“謫貶”的性質(zhì),因為父親這之后又不斷被遷謫,從鎮(zhèn)上到鄉(xiāng),最后被遷到村里的供銷點,差點被淪為農(nóng)民,幸虧母親堅持不轉戶口。 父母在陳堡屢屢受挫,但晚年我讓他們到高郵、泰州、南京、北京定居,他們住不熱,還是回到陳堡最踏實。都說熱土難離,離不開的不見得都是熱土,而是一種生活語境、生活氛圍和生活的節(jié)奏。 我在陳堡生活了一十六年,是目前為止時間最長的地方,在高郵前后生活了七年,南京十一年,北京十一年。因此我的夢境的背景常常是陳堡的河流、店鋪、窄街。從1966年夏天到1976年夏天,我在陳堡讀完小學、初中、高中。正好是文革十年,陳堡本來只有一座完小,但隨著我的長大,學校也在長大,在“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口號引導下,我讀完小學,小學接著辦初中,我讀完初中,學校要辦高中。有的小學老師之后又擔任過我的初中和高中老師。而我從小學四年級開始當班長,一直當?shù)礁咧挟厴I(yè),那時還叫排長。學校的班級當時叫紅小兵排或紅衛(wèi)兵排。 父親是最相信報紙的人。一位網(wǎng)上紅人說過,大眼睛的人最容易被誤解。我是深有體會,小時候我的外號叫王大眼,因為眼睛大常常被人關注。大眼睛老是露出調(diào)皮的表情,和同學發(fā)生糾紛一般都會責怪到我身上,上三年級的時候,我不讓同桌的大個子抄作業(yè),常被他欺負,那同學大我三歲,又長得苦大仇深的,只有一只眼睛,給我吃了不少暗苦,他打人不打在明處,而我的反擊雖然很無力,但很公開,人人看得見,老師不明底細,罰我回家。時值批判師道尊嚴,父親拿著批判師道尊嚴的報紙到學??棺h,但大個子是純正的貧農(nóng)子女,我們是破落人家,父親的抗議自然被奚落。好在那個陰狠的大個子同學五年級的時候回家掙工分了,我才擺脫了夢靨般的折磨。這位一只眼的同學打人手法很陰:用拳頭在你頭發(fā)里鉆出苞來,疼的沒人知道,也沒人知道是他下的手。 陳堡處于蚌蜒河和魯汀河交叉的死角,遠離開往興化泰州的輪船站,去縣城要走十里路去周莊坐輪船?,F(xiàn)在興泰公路開通,陳堡成了咽喉要道,而當年水陸碼頭茅山邊城反而冷落了,世事滄桑。 陳堡的老鵝在興化名氣很響,我小時候沒怎么吃過,近幾年回去吃了幾次,味道確實很好,我想來想去,還是找不到鵝為什么比其他地方好吃的理由。 邊城 這是一個消失的小鎮(zhèn)。 對這個小鎮(zhèn),我有的只是記憶。 一個小鎮(zhèn),卻叫城。在我的記憶里,只有縣城才叫城。初次讀到沈從文的《邊城》很有些奇怪,怎么湖南也有個邊城?到后來發(fā)現(xiàn)叫邊城的地方很多,就不奇怪了。 邊城在我記憶里是一個很繁華的地方,記得有一條老街很有明清風格,很多的老房子商鋪似的,有點城的規(guī)模。本來我應該在邊城念完小學、中學的,但是或許無緣這個“城”吧,我還是在陳堡念完了中小學。 記住邊城是因為伯父,伯父在邊城當過糧站站長,伯父伯母無子女,我曾經(jīng)被過繼到伯父家。但不知何故,我在邊城好像過得不愉快。當時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父親一人的收入,要養(yǎng)妻兒四人,母親說,那時每天只有三兩六錢的糧食供應,好像還是十六進制的。伯父剛升為站長,主管糧食,日子肯定要好過。按理說,我應該在伯父家挺逍遙的??赡苁俏覜]有享福的命,據(jù)說我很思念母親,在邊城調(diào)皮得翻江倒海,鬧著要回茅山。 伯父伯母考慮到我年幼無知,就讓我回到了父母身邊。準備等我懂事一點過繼過去,也行。沒想到后來我弟弟得了急性腦炎去世了,我也成了獨子,后來母親又生了兩個妹妹,過繼的事情自然了結。 我常常假想,如果我在邊城那邊順利扎根生活下來,讀書,學習,又會是怎樣一個人生軌跡啊?邊城比起陳堡來,要少一些鄉(xiāng)野之氣,也多一些商業(yè)的氣息,是一座有些頹廢逐漸邊緣化的老鎮(zhèn),但日常生活的氣息還是透露出曾經(jīng)富貴過的腔調(diào)。邊城的老師和陳堡的老師也是不太一樣的,陳堡的以張志宏為代表的老師是有闖勁的進取者,他們的進取和勇氣影響了我。衰落的邊城會不會讓我自得其樂,拿腔拿調(diào)呢?那時的周莊、邊城、茅山的人是瞧不起陳堡的,而陳堡人沒有理由拿腔拿調(diào)。 不知為什么,我對伯父家總是有一些愧疚。伯父在家是長子,講話慢言慢語,很有老大的范兒。我從有記憶開始,伯父就是一個病人,在家休息的病人。伯父在文革期間受到強烈的沖擊,他們兩口子被批得最兇的就是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吃了不少苦頭。文革結束后,伯父本可復出任職,但他堅辭,要求告老還鄉(xiāng),回到老家周莊養(yǎng)病。 伯父愛唱京劇,在我家養(yǎng)病的短暫期間,他還讓父親找到當?shù)氐钠庇岩黄稹拔髌ぁ薄傲魉?。私底下他和票友發(fā)牢騷說現(xiàn)代京劇變味兒,但還是和那些票友們一次又一次排練《沙家浜》,我記得他唱的是參謀長刁德一,他喜歡的是譚派,最愛唱的是《定軍山》。 病床上的伯父總是那么彬彬有禮,直到去世,也沒見他發(fā)過咆哮大火。伯父去世的時候五十出頭,祖母嚎啕:天哪!不落黃葉落青葉。五年之后,祖母中風辭世,黃葉也落了,歲數(shù)八十有五。 如今邊城鎮(zhèn)在行政版圖上消失了,我在寫這篇文章時,搜索了一下,發(fā)現(xiàn)邊城果然作過縣城?!斑叧堑臍v史十分悠久,東晉義熙七年(公元411年),在邊城這塊土地上曾僑置建陵縣,歷齊、梁、陳,并曾作為海陵郡治。元朝末年,張士誠義軍曾在此構筑土城抗元,因處前哨陣地,故曰'邊城’,沿襲至今不變?!边@是網(wǎng)上的文字。 由縣城而小鎮(zhèn),由小鎮(zhèn)改為村落,這是一種無人能預測的命運。如今在興泰公路上有一個路標叫“邊城”,每次回老家我看到邊城這個路牌,就會想起伯父——一個差點在我檔案上被冠之為父親的人。 周莊 我第一次到昆山的周莊,傻了。這不是我的老家嗎?水路,石橋,麻石街,老鋪子,窄街,生煤爐子做飯的人。連沈萬山也是那么親切,我小時候聽過無數(shù)關于沈萬山的傳說,到這里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傳來傳去的傳奇不是我們老家的,而是蘇州的。 今年春天回興化參加菜花節(jié)活動,我專程去了十多年沒去過的周莊老鎮(zhèn)看了看,很幸運地見到當年古鎮(zhèn)的麻石街、破舊的店鋪以及舊店鋪的痕跡。當然沒敢去看祖宅,怕有更多的失望。時間流逝,恐怕不只是物是人非,而是物也非,人也非了。 祖宅的記憶是與疾病和死亡的氣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知道為什么,周莊的老宅子始終給我一種陰暗腐敗的氣息,或許是奶奶長期一個人居住的原因,那房子隱隱有一股老人味。但老房子記載了祖父辦實業(yè)的歷史,在祖宅最后一排屋子,殘留著工廠的痕跡,廢棄的水門汀不適宜居住,就無償給中學生當宿舍。河海大學的校長張長寬、江蘇教育電視臺的臺長顧鼎競曾在這里寄宿過,他們在周莊中學讀書,奶奶為他們免費洗衣燒飯。 其實,我從來沒在周莊生活過,住的最長的時間也就是一個星期,還是生病。祖父1976年去世后的第四十二天,按照風俗,應該為他做“六七”。按照喪葬的風俗,七七四十九天完成對死者的祭奠儀式。不知道老家為何在“六七”這一天舉行,有條件還要請和尚或道士為其亡靈超度。1976年自然不可能做佛事,但“六七”還是要做。那天晚上,我高燒,昏迷,甚至大小便失禁。我夢見了地獄,白天黑夜分不清。后來被診斷出肺炎,回陳堡掛了兩天鏈霉素,好了。 祖母在老宅生了伯父、父親、姑姑、叔叔,但他們先后離開了這里。伯父在邊城工作,叔叔在老閣當小學校長,父親和姑姑居住在陳堡,他們都在異鄉(xiāng)租房子住。周莊成了家人們的一個心理的巢,紅白喜事才會聚到一起。老宅交給祖母一人守護。 祖父呢?祖父的店被公私合營之后,他就離開了周莊,在陳堡的一個叫陳聯(lián)的村子里開商店,一個人的小店,進貨、賣貨全是一個人,掌握著全村的日常生活用品。他有時雇一個農(nóng)民劃船來陳堡進貨,在我們家吃頓飯,然后回到陳聯(lián)的小店。我曾經(jīng)以祖父為原型寫過一篇小說《除夕·初一》,《安徽文學》的主編是東臺人,看了很親切很喜歡,發(fā)了。 這樣,祖母成了唯一在老宅里居住的人,周莊也成了祖母一個人的周莊。 祖母見過世面,抗戰(zhàn)時到李明揚家祝過壽。她天性樂施好善,在親友們當中出了名的。凡是有事向五奶奶(爺爺排行老五)開口的,幾乎沒有被拒的。雖然她沒有工作,老底子也日漸見薄,但接濟人的事,祖母從不推托,時常借錢幫人,聽父親講還借過高利貸幫人還錢,然后讓她的兒子們悄悄還債。祖母時常欠債,她的俠義、軟弱和大度讓她聽不得好話、軟話,她自己省吃儉用,但對人從不吝嗇。 老宅的家當自然因為還債逐漸變賣、抵押,等祖母離開周莊的時候,老宅子空空蕩蕩,家具沒了,連后屋的螺絲釘、螺帽也被人撬掉。分給我們家的兩間屋子窗戶連玻璃也被人卸了,但見到我們的左鄰右舍都夸“五奶奶”人好。 老宅其實是祖母的宅子,奶奶去世后,這宅子我們再也沒有人去居住過,仿佛老宅也隨奶奶去了。祖母生前告訴我,她去的最多的就是輪船碼頭,在那里接送親人。因為兒子、女兒、丈夫都在外地工作,往返都要乘船,白發(fā)蒼蒼患結膜炎的祖母紅著眼迎風流著淚站在輪船碼頭目送親人遠去。 這次我到周莊專程到廢棄了的老輪船碼頭站立良久,在祖父、伯父、父親、叔父當年出發(fā)的地點,沒有聽到汽笛的鳴響,更沒見到來往的人群,老碼頭寂靜得有點荒涼,我抽了三支煙,一抬頭,發(fā)現(xiàn)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寺廟,不知是舊址重修還是今人新建,陪襯著老鎮(zhèn)的水路、石階、舊鋪、窄街、碼頭,融入到老鎮(zhèn)的黃昏。 ?。ㄗ髡撸和醺?, 作家、評論家,現(xiàn)任《中華文學選刊》主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