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西路羅川的盡頭是白岸鄉(xiāng),白岸北行就是大北溝,海拔1700多米的天河梁就矗立在大北溝與山西和順縣交界處的分水嶺上。天河梁底下有一個美麗的小山村——王山鋪。村里曾經(jīng)有一個外鄉(xiāng)籍的“本村人”——張秀才。這位“秀才”是王山鋪的教育事業(yè)的開山鼻祖,他的英名高過天河梁,他的故事世代流芳。 這位“秀才”叫張子仁,又名張成己,生于1895年,原籍邢臺縣大賈鄉(xiāng)村。張秀才自幼刻苦好學,博覽群書,學業(yè)突出,曾在舊社會成為當?shù)赜忻摹靶悴拧?。由于生不逢時,國家動蕩不安,加上內(nèi)亂外患,災荒連年,民不聊生。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攜老伴逃荒到山西和順縣松煙鎮(zhèn)的南天池村,開荒種地,維持生計。 王山鋪村四周群山環(huán)繞,座座都是高陡險峻,交通閉塞。外出,無論朝哪個方向,無論去哪里,都得翻山越嶺,往東是幽長的山澗和縱深的峽谷,往南是長長的黃巖嶺,往北是山西境內(nèi)的南天池巖,往西是高高的走馬槽嶺。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王山鋪村還是一個文化十分落后的偏僻小山村。盡管山里人獲得了解放,但全村人幾乎沒有一個識文斷字的。村里接到從外邊的來信,由于沒一個人識字,不知道信上寫的啥!接到信只好帶上干糧(也不過一塊玉茭面窩窩),翻過黃巖嶺,走過陰森的羊腸小道,去15里以外的南洺水村,讓識字的人解讀信的內(nèi)容。之后,再讓人家代寫封回信,等送信人再來時捎走。帶著干糧,來回一天功夫。 50年代初,物資匱乏,買布得用布票,買干糧得用糧票,由于不識字,村里人還鬧出這樣啼笑皆非的事來。那時候,村里人買日用品得到25里外的白岸供銷社去。有家人家想買布做件新衣裳,于是就起早趕路,帶上中午的干糧,翻山越嶺,徒步4個多小時到白岸供銷社。當他買好了布,把布票遞給售貨員,人家一看,哪是布票?竟然是“糧票”!布難以買成,只好捎帶買點兒別的日用品。到白岸村熟人家里找口水,吃點帶的干糧,搭黑回家,那布也只能待下次再來買了。哎,不識字的人多難!又誤工,又受累,辦不了事,還受人笑話。 窮則思變!王山鋪人看準了、認清了、受夠了祖祖輩輩不識字的苦,決心要讓自己的孩子、子孫后代不再像祖輩那樣受不識字的苦!就下定決心在自己的小山村創(chuàng)辦學校,讓孩子們不出村就學到文化!那時候,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只要孩子們會認自己的名字,有信能念下來,并能簡單寫回信,買賣東西會算賬,別讓人給糊弄了,就行了。這要求并不高,在他們眼里,也算是最高境界了。 那在當時的社會,要達到這個目標,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接著他們就行動起來,先到白岸中心學校去提出要求,要求派來老師辦學校。但在當時的時候,師資是非常短缺的,讓一個小學畢業(yè)的來教小學的人都難找,要找一個正式的老師真比登天還難! 當時白岸中心學校的師資還沾了當年抗日高小的光了。我們這里曾是抗日根據(jù)地,八路軍在我們當?shù)剞k起了學校,就叫抗日高小。教出幾批學生,很多都補充到八路軍中去了,剩下很少一部分就成了建國初期的師資力量了。就那么幾個寶貝疙瘩,大村的學校還不夠的,哪顧得上這偏遠的小村?看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不可能為王山鋪村派去老師的。村里人急需辦起學校,讓自己的孩子讀書識字。那怎么辦?那只有自己想辦法,自己找老師,自己辦學校! 村干部召集全體群眾開會想辦法,大家伙異口同聲堅決自己辦學校。上邊派不來,那就直接自己找。有人提出到鄰省山西的南天池村去請“秀才”來教書!王山鋪與南天池村雖說是兩個省的管轄,但相距不過十來里地,兩村人來往多,結(jié)親的也多。因此大家都知道有個嶺下的“秀才”逃荒到南天池開荒種地的。所以就有人提出請秀才出山來教孩子們讀書識字。這建議一經(jīng)提出,眾人立即響應。于是大伙商議,確定學校的用房,確定老師的吃住等等。 第二天,全體干部帶領(lǐng)十幾個精壯小伙子,浩浩蕩蕩翻過南天池巖道,來到南天池村請“張秀才”出山教書。干部說明了來意,秀才也看到干部群眾真心實意,就欣然同意了!這樣,他滿肚子的學問也就有了用武之地,也能讓自己的知識傳承下去。這讓小伙子們激奮昂揚,背的背,扛的扛,抬得抬,就把秀才的家當一趟搬到了王山鋪。秀才開始了教學生涯,王山鋪辦起了建國以來的第一個小學校,王山鋪人不識字的歷史成為過去了,別提全村人多高興啦! 在解放前,秀才懷才不得志,英雄無用武之地。如今,秀才到王山鋪教書,也算是圓了鴻鵠之志。盡管張秀才已是50多歲的人了,照現(xiàn)在的要求,已是快退休的歲數(shù)了。但他老當益壯,不負眾望,毅然決然挑起了這副重擔,來為王山鋪的子孫后代培養(yǎng)棟梁之才。 現(xiàn)在王山鋪七八十歲的老人都是張秀才的第一屆學生,就是最后一屆也得接近七十歲。據(jù)他們講,張老師教學特別認真,特別負責,特別細致。剛?cè)雽W的兒童,都要手把手在石板上一筆一劃地來教。當時沒有筆和本子,寫正式作業(yè)的本子都是奢侈品,孩子們練習全靠一塊石板和一支石筆,課程也只有語文算術(shù)兩門。因此,語文寫字是石板,算術(shù)做題也是石板。大概我們這輩人上小學,都是石板相伴度過的。每個孩子石板上的字和題,張老師都要認真批改。寫錯的字,張老師細致又耐心地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寫對寫好為止,不像別的老師那樣,一錯就讓孩子連續(xù)寫上幾遍十幾遍。 張老師的算盤打得特好。在算術(shù)課上,除了教孩子們算數(shù)之外,就是教他們珠算。珠算可是祖先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就是現(xiàn)在計算器的初始。因此,孩子們除了學好算術(shù)的內(nèi)容外,都還學會了珠算上的加減乘除,就是算盤上的多種指法練習,像“三遍九”“九遍九”“獅子滾繡球”“鳳凰單展翅”“鳳凰雙展翅”等都是口訣背得滾瓜爛熟,指法運用嫻熟自如。 張老師常利用夏天中午時間,讓孩子們寫毛筆字,指導練習書法。從正確的坐姿,正確的握筆手法開始指導,再教如何研磨,如何描紅,如何仿影。張老師給每個孩子都準備了一張影子,每張影子都是張老師自己動手親筆寫就。每張影子上16個字,每筆每劃都浸染著張老師的心血。他要求孩子們把影子套在麻頭紙下面,照著影子一筆一劃來描。把整張的麻頭紙對折兩次,再把影子套進去正好,這樣一張麻頭紙就可以描寫四次。孩子們利用中午時間,每天一仿,每仿16字,除冬天外,天天來寫,日日不斷。時間一長,好多孩子就不要照著描了,直接仿照著影子來仿寫了。 每個孩子寫好的毛筆字,張老師都要認真批改,哪個字寫得好,就在這個字上畫個大紅圓圈;那個筆畫寫得好,就在這個筆畫上畫個小圓圈。不論孩子們寫得好與賴,都要用紅圈來鼓勵。就是現(xiàn)在,還有一些七旬以上老人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逢年過節(jié)或誰家有喜事,都是找這些老人動手寫喜聯(lián),更不用去找外人。就在當時,十幾里外的南洺水小學和朱溫坪小學的孩子們所用的練寫毛筆字的影子,也都是出自張老師之手。我有幸在上小學時,還用過張老師的手寫影子。張老師的毛筆字剛勁有力,美觀大方,撇撇如刀,點點如桃。至今想起來,仍歷歷在目。 白天,張老師辛辛苦苦上課教孩子們讀書識字打算盤。夜里,按說可以清閑歇歇了。但是,張老師卻到民校(也叫夜校)掃盲班給大人們上課,教他們識字,不當“睜眼瞎”。五十年代,農(nóng)村人不識字的特別多,尤其是歲數(shù)大的人。那時候,各村辦起了掃盲班,用夜里時間,不耽誤生產(chǎn)。每天晚上學習兩個小時,張老師就主動擔起了這個重任,爭取讓這些人摘掉文盲的帽子。參加掃盲班學習的都是十大幾到四五十歲的青壯年男女。張老師耐心地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他們讀,教他們寫。列舉生活中的實例,由簡單到復雜教他們識字算數(shù)。就這樣,在張老師的耐心教導下,很多人能認能寫幾百到上千字了,還可以記簡單的賬目,生產(chǎn)隊日常的記工、結(jié)算不用去求人了。 既然接了教學的這個任務,那就得受學校上級的領(lǐng)導。雖不是中心學校委派的老師,但張老師照常嚴格要求自己,照常翻山越嶺走二三十里路帶著干糧到白岸中心學校去開會,為的是能及時得到上級教育精神。他從沒有耽誤過一次會,這對于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來說,這是一種什么精神!有時去開會,到天黑了還回不到村里,孩子們的家長就主動提著馬燈去接張老師。每次接到他,他都歉意地說:“今天會上事多,又讓大家費心了!我這么大的人了,還會害怕?以后不要再來接我了。” “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金獎銀獎,不如老百姓的夸獎?!鄙嚼锶藢θ说母屑じ卸髦?,是嘴上表達不出的,贊譽好聽話更不會說出口。但是,他們會用實際行動來表達。每逢過年過節(jié),王山鋪村的家家戶戶都會把張老師老兩口請到家中,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吃一頓當時最好的過年招待親戚飯。由于家家請,戶戶叫,有時兩家或者多家同時來請,并且爭得面紅耳赤。愛管閑事的站出來說:誰也別爭了,我給大家派開來,你早,他午,我晚;你明天,他后天……這一來,從臘月到正月,一直過了二月二還輪不完,好多家不止讓張老師吃一兩頓飯。 張老師無兒無女,就老兩口,歲數(shù)也大了,吃的米面那時候得到碾磨上去推,穿得冬天的棉、夏天的單也需要縫補。這時候,手巧的女家長們就上門主動承擔起這些活兒來。該縫補衣裳被褥了,有人一招呼,洗的洗、涮的涮,縫的縫,補的補,不用一天,棉衣單衣,被子褥子打整得齊齊備備。該加工米面了,只要有人扛到碾磨上,不用招呼,呼啦啦來了一大堆,這個推,那個掃;這個篩,那個裝。那熱鬧勁兒,村里少見。不要半天工夫就加工完了。 生產(chǎn)隊對張老師更是給予特殊待遇,每年隊里分糧食總比全村平均線高,每年年底還給360塊錢供日?;ㄤN。全年做飯的燒柴都是村里派人一次砍夠一年所用。按照當時山里人的生活標準,張老師在王山鋪的標準已屬最高待遇了!張老師還主動向村里要了一小塊兒地,利用閑暇時間來種菜、種雜糧。他說這是鍛煉身子骨,也體味一下勞動的樂趣,不能什么都靠生產(chǎn)隊。他常把吃不完的菜分給孩子們帶回家去。 張老師55歲到王山鋪辦學任教,該村人結(jié)束了到南洺水村找人看信的歷史。一直到他70歲才從學校退下來,直到由他的學生接替了他的教學工作。歷時15年的教學生涯,為王山鋪教出了七八十個有文化的人才。全村人對他念念不忘,即使他退出了學校,村里人還照樣一如既往無微不至地奉養(yǎng)他、敬重他、關(guān)心他、照顧他。 人至晚年,最關(guān)心的是自己的歸宿。王山鋪的干部群眾專門為他選定了一塊風水寶地,作為他百年后的墓地。并且,抽出村里最好的石匠,用條石為他建起了拱圈式的墓葬。這樣的墓葬在山里可是對過世老人最優(yōu)厚的待遇了。 張老師一輩子無兒無女,和老伴相伴一生。老伴先他幾年過世,村里代為制作了最好的棺木,暫放在選定墓地的旁邊,待他百年之后好一同入葬。張老師逝于1972年,享年77歲。村里為表達對張老師的恩重意厚,選用了最好的板材,請了村里手藝最好的木匠。特意添置了最好的鞋帽衣裳,聘請了當?shù)赜忻摹瓣庩栂壬边x定了出殯的時日,舉行了最隆重的葬禮。張老師雖然無兒無女,但他教過的學生按照當?shù)氐牧曀祝瑸樗y(tǒng)一戴孝,村里人也為他佩戴黑紗。全村男女老少手持白花,在請來的樂器隊相伴下,威威風風地把張老師送進了墓地,讓他在另一個世界享受平安、快樂。 張老師過世后,每逢清明、農(nóng)歷十月一,他的學生,甚至王山鋪的每家每戶都要到他的墓地去燒上一把紙錢,寄托對他的哀思。即使到現(xiàn)在,那些五十歲以上的村民還不忘對張老師的思祭。 我也任教多年,最早曾經(jīng)在南洺水中學教書,那時節(jié)也曾多次到王山鋪走訪家長。每次到村里去,都要去看看這位令人敬仰的張老師。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瘦高挑的身材,干凈利索的動作,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刻滿了道道皺紋,記錄了他一生飽經(jīng)滄桑。踏進他的住室,簡陋又簡樸,但干凈整潔,迎面墻上是他的手書:“衣何必錦繡,食何必膏粱,生何必吾土,死何必故鄉(xiāng)”。字字千鈞,鏗鏘有力,擲地有聲,這就是張老師一生的真實寫照。如今50多年過去了,這幾句話仍鐫刻在我的心上,張老師那堅毅的目光激勵著我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 念念不忘張老師的棺木兩邊是他自己親手寫上的文字,一邊是“衣何必錦繡,食何必膏粱,生何必吾土,死何必故鄉(xiāng)”;另一邊是“東臺迎孤重,情靜天藍程,福土在其后,河山面前迎”。 寫到此處,已是兩眼模糊,淚如泉涌。仿佛眼前燃起一炬紅燭,映照著王山鋪,映照著白岸鄉(xiāng),映照著邢西最高處的天河梁…… 作者簡介:馮召彥,男,生于1947年,中學教師,現(xiàn)已退休。致力于撰寫回味家鄉(xiāng)往事的文字資料。對村史、家史的資料多有收集研究。并對國學經(jīng)典,自然療法,自然養(yǎng)生頗有興趣和探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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