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敦煌那天的下午,我就預約了第二天去參觀莫高窟的行程。 利用坐火車從嘉峪關前往敦煌的6個小時火車車程,讀完了《敦煌:眾人受到召喚》這本書,深感感受到從常書鴻、段文杰到樊錦詩、彭金章等幾代敦煌學人為了留住這份人類寶貴的文化遺產所付出的努力和犧牲。 常書鴻先生的遺愿“保護敦煌,研究敦煌,弘揚敦煌,繼續(xù)敦煌”,成為了很多人為之奮斗一生的夙愿。 他們都有著各自的故事,也都因為不同的機緣受到召喚,來到了敦煌。這召喚或許來自一千多年以前,也或許只是因為多看了一眼。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也是受到了召喚,才來到了敦煌。這種召喚,也許來自曾經讀過的書籍、看過的紀錄片,抑或聽到的別人的分享。也許根本找不到一個原因,就因為敦煌在那里,而我還沒有走近過。 只是,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不過是一枚匆匆過客,在浮光掠影地觀看一番,發(fā)出幾聲詞不達意的感嘆之后,又會匆匆而去。我可以暫時與敦煌離得很近,但卻會一直離得很遠。 我想,大多數(shù)人都會是這樣吧。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這世上也有很多容易速朽的事物——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擅長健忘的人類。 但也有一些事物是不朽的,四季循環(huán)往復,時空浩渺無窮。在時間這條無限延伸的坐標系上,每個人的生命都像是一個個離散的點,而這些點作為無窮小的存在,甚至可以被忽略不計。 人窮其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位置,尋找著令自己不至于迷失的參考系。 人生短暫與時空無窮的矛盾,讓人愈發(fā)看到自身的渺小,這似乎成為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定格了人類生命的悲劇屬性。但人類往往能從悲劇中尋找到力量,就像偷盜火種的普羅米修斯,推石頭的西西弗斯,砍桂樹的吳剛。 而這正是人類的可愛之處。 而敦煌的這些石窟,石窟里的這些壁畫,壁畫中的這些形象,或多或少也是出于同樣的邏輯。 神佛可以擁有不朽的力量,他們承載著人類的寄托。 去年參觀云岡石窟,最大的震撼就是在這些石窟中看到了信仰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于對人生短暫這一現(xiàn)實的不甘,也來自于對寄托于佛身上的不朽的篤信。 這次對莫高窟有著更多的期待,因為莫高窟除了有佛雕之外,還有一些久已聞名的滿墻生動的壁畫。它們都在經歷著時間的考驗,在抵擋著速朽,渴求著不朽。 在去莫高窟之前,特意梳洗一番,以示敬畏,生怕我身上的灰塵帶去褻瀆。但我的擔心又是多余的,歷史的灰塵雖然讓有些雕塑變得殘缺,讓有些壁畫褪脫顏色,但它們依然堅挺。 由于疫情原因,我只有機會參觀8個石窟。走進每一個石窟里,看著主室的雕塑和滿墻的壁畫,我突然有種它們都是有生命的這樣的錯覺。 我用力地凝視著它們,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但這樣的貪心根本就是徒勞的。我既看不完,也看不懂,只能把自己置身其中,聽由內心升起一種莫名的感動。 在參觀16號洞窟藏經洞時,導游細致地介紹了王圓箓和斯坦因的那段陳年舊事。我心情復雜,眼淚在打轉,談不上憤怒,也談不上遺憾,就是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受,如同有一根魚刺卡在喉嚨里,又吐不出來。 余秋雨在《敦煌》中寫到“歷史已有記載,他是敦煌石窟的罪人。”我覺得這個結論得出過于草率,王道士也有他自己的功勞和苦衷。且不說他發(fā)現(xiàn)了藏經洞里的經卷,讓這些沉睡地下的瑰寶得以重見天日,也不必說當時的政府因為顧及成本而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但王圓箓畢竟是個道士,而且他還為保護這些文物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莫高窟入口處的“三清宮”和道士塔飽受著人們的議論。 的確,因為王道士,很多文物顛沛流離、散落海外。 “1905年10月,俄國人勃奧魯切夫用一點點隨身帶著的俄國商品,換取了一大批文書經卷;1907年5月,匈牙利人斯坦因用一疊子銀元換取了24大箱經卷、5箱織絹和繪畫;1908年7月,法國人伯希和又用少量銀元換去了10大車、6000多卷寫本和畫卷;1911年10月,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用難以想象的低價換取了300多卷寫本和兩尊唐塑;1914年,斯坦因第二次又來,仍用一點銀元換去了5大箱、600多卷經卷……” 這些數(shù)據確實令中國人感到痛心,國寶的流失,見證著滄桑的歷史。但不管怎樣,這些民族的東西雖然以這種不堪的方式走向世界,卻始終都打著中國的底色。真正不朽的不是形式,而是文化的氣質和精神的力量。 記得上大學時讀過一首詩,題目叫《我希望你以軍人的身份再生——致額爾金勛爵》,詩人借此表達了對下令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的額爾金勛爵的憤怒。余秋雨也引用了其中的一段: “我好恨 恨我沒早生一個世紀 使我能與你對視著站立在 陰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曠野 要么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么你接住我甩過去的劍 要么你我各乘一匹戰(zhàn)馬 遠遠離開遮天的帥旗 離開如云的戰(zhàn)陣 決勝負于城下” 歷史不會再給任何人一次重來的機會,我們阻止不了王圓箓,阻止不了斯坦因和伯希和們,阻止不了風雨風沙的考驗,也阻止不了時間的沖刷和歲月的沉淀。 我們怎么能和過往決戰(zhàn)呢?我們能做的不過是面對現(xiàn)實,在每一個當下踏踏實實,讓未來盡可能少些遺憾。 的確,該速朽的還是會速朽,真正能夠不朽的少之又少。 莫高窟可以經受一千多年的風吹,日曬,雨淋;可以經受人類有意無意的破壞。 但它確實早已失去往日的光鮮,不再擁有昔日的鮮艷。 不朽的代價太過昂貴,也許真正不朽的只有不朽本身。 但這也不重要,如果把每一段短暫的時間單獨拿出來,無限放大,在這個時期里的盛衰不也是不朽的嗎? 敦煌文物保護者,敦煌學的研究者,以及所有關注敦煌、熱愛敦煌,甚至那些只是粗略地聽聞過敦煌的人,都像是推石頭的西西弗斯和砍桂樹的吳剛,都在幫助敦煌延續(xù)著這種不朽。 一個人的真正死亡,不是肉體的腐朽,歸于塵土,而是這世上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已離去,所有過于他的記憶都已被抹去,這個世上再沒有跟他有直接關聯(lián)的記憶。 從這一點來看,就算滄海桑田之后,莫高窟不存在了,它也可以做到真正的不朽了。 敦煌,敦煌過,也會一直敦煌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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