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簡默
在新疆,不同的地方,能撿到形形色色的石頭,它們都是大自然億萬年凝固的淚珠。
比如,在玉龍喀什河,可以撿到玉石。
那時,我站在玉龍喀什河上。大約一小時前,我們乘坐一輛中巴車,車沿著河堤奔跑,幫我們尋找下河的入口。我們的參照物是河上的人群,一次又一次停車,卻都沒找到入口。河上的人不是靜止的原木,而是奔騰的浪花,他們個個低著頭、彎著腰,在河上隨意移動,像一群撒歡的羊。我們發(fā)現(xiàn),不該以他們?yōu)閰⒄瘴铮谑欠艞壛俗畛醯南敕?,終于在快到河堤盡頭時停下車,從一個缺口下了河。
我們都懷揣期待。有人說,如果足夠幸運,就能在這條河里撿到和田玉。我們打那時起就心癢難耐,期待自己成為那個幸運的人。
秋天的玉龍喀什河,河流比河床還瘦。由于源頭昆侖山?jīng)_瀉下來的水量大大減少,這條河便進(jìn)入了漫長的枯水期,大片河灘裸露出來。水流走了,只留下石頭,大大小小的,仍在原地,像扎下了根。也的確有扎下根的,比如河灘上那些蘆葦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河水變少后,一陣風(fēng)吹來了植物的種子,種子落入泥土,萌芽、扎根、生長,待到第二年夏天,昆侖山的積雪開始融化,一瀉千里地將它們淹沒。
河水帶不走的東西很多。比如如同容器邊沿的岸,還比如游弋水中的蘆葦。蘆葦已經(jīng)扎下了根,學(xué)會了隨波搖曳、婀娜起舞,卻沒有追隨河流向東而去。水漲水落,草榮草枯,年年如此,河流和植物押著季節(jié)的韻腳,周而復(fù)始地編纂著一條河的編年史。 我們正站在玉龍喀什河上。河水臨岸脫逃了,撂下了荒灘,可誰能否認(rèn)我們腳下干涸得泛白的土地不是曾經(jīng)的河流?河水自昆侖山間,浩浩蕩蕩地裹挾著石頭和泥沙,兇猛地沖到我們腳下,猝然變得溫柔。這兒開闊平坦,像流動的原野,石頭被流水的慣性推搡著,趔趔趄趄地一路狂奔到此??匆娺@么大一片眠床似的水域,它們自然不再愿意跟著流水奔跑,便剎住腳步,沉入水底,酣然大睡。
它們中,魚目混珠似的摻雜著玉石。熙攘如過江之鯽的人群,一茬又一茬地來到河上撿著玉石,我們也懷著同樣的愿望而來。河面看上去不寬闊,河水也不湍急,聽得見“嘩嘩”聲,有些地方的水打著旋兒,像是深不可測,源源不斷地流淌。水落石出,亂石穿空,每一塊石頭大小不同,在我們看來卻仿佛都生著同一張面孔。我們想在它們中間找到玉石,近乎大海撈針,需要的遠(yuǎn)遠(yuǎn)不僅是一副好眼力。
我彎著腰胡亂地扒拉著,一會兒手里就握了幾塊石頭,我清楚它們并不是玉石。玉石哪有這么好撿的?但我愿意安慰自己,我更愿意將這場撿玉石行動當(dāng)作一種體驗和經(jīng)歷。
幾個男人圍上來,他們中有老有少,無一例外地向我們兜售著所謂的玉石。他們掏出一塊塊石頭,大小、顏色和形狀各異,看上去溫潤細(xì)膩,摸著沁涼如河水,表面還打著規(guī)則的小孔。他們怕我們不相信,便拿出微型手電筒照亮那些石頭。它們果然在自然光和手電筒光的交相照射下,顯出晶瑩剔透,我們凡俗的眼睛似乎也能一剎那洞穿它們幽閉的內(nèi)心。那一刻,我差一點就相信了,蟄伏的期待又蠢蠢欲動了,我們當(dāng)中有人禁不住誘惑,開始往外掏手機(jī)……
河水依然兀自流淌。這是大地上的自由歌唱,當(dāng)中一定有玉石的叮當(dāng),玉石就在河流中,我們看不見它,它卻瞧得見我們。它“明察秋毫”,對于人們的愿望心知肚明,卻捉迷藏似的藏起來,暗暗地笑話我們。也許,河上的玉石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只是它們都會隱身術(shù),借助眨巴著眼睛的河水,將自己藏在了月亮和星星背后。
此時,月亮已經(jīng)爬了上來。在玉龍喀什河上,這是一輪真正的滿月,我長這么大,從未看見過這么飽滿、豐盈和金黃的月亮。我掏出那張桑皮紙,它是我下午在鎮(zhèn)上的紙坊買的,我原本想用它給一位遠(yuǎn)方的朋友寫幾句問候或祝福的話。我雙手捧著桑皮紙,對著月亮看,星星像小魚游來游去,月亮是最大的魚王,它高聳的背鰭像桅桿般昂然挺立,美妙的歌聲伴隨著千帆冉冉升起……
我攥著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回到車上。那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粗糙、冰冷、笨拙,其貌不揚。同伴打趣,說我撿了一大塊玉,我聽出了他的善意,笑而不語。這是玉龍喀什河上的石頭,它來自遙遠(yuǎn)的昆侖山,攜帶著一座山和一條河的秘密,鐫刻著積雪和冰川的呼吸與體溫。對于它,我除了敬意,就是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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