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對自身所處環(huán)境以外空間的想象,無非起于三種動機(jī):一是純粹的好奇;二是不滿于自己的生活,借助于幻想擺脫現(xiàn)實;三是設(shè)想來生將往的所在。由于第一種動機(jī)不好驗證,我們可以討論的往往只有后兩種。這兩種動機(jī)在中國文學(xué)中都出現(xiàn)得很早,前者至遲在阮籍、郭璞的詩歌中已可看到,后者則已見于秦漢間的冥府傳說。陰曹地府的世界后來僅附著于佛教的果報和輪回學(xué)說,在通俗文藝中為民間信仰所演繹,只有神仙世界融匯莊、屈神話、道教傳說和古地理志三大神話系統(tǒng),到唐代形成世俗關(guān)于海上仙山、地府洞天和天界的一般想象。其知識譜系的演進(jìn)和整合相信是一個相當(dāng)復(fù)雜的過程,有待專門考究,但唐人關(guān)于神仙世界的知識及想象還是較容易勾勒的。我曾經(jīng)就道士吳筠的若干游仙詩揭示其所描寫的仙界模式及飛升的歷程,其中明顯可以看出《離騷》漫游模式對其想象力的制約。 吳筠只不過是一個出自特定身份作者的極端的例子,唐代文學(xué)中有關(guān)仙界的完整或局部的想象還很多。傳奇小說姑且不論,詩歌中就有兩位作者在對仙界的想象上發(fā)揮了最大的天才,一位是李白,另一位是李賀。這兩位詩人經(jīng)常被人相提并論,近年還出現(xiàn)了比較兩人游仙詩的論文。無論兩人寫作游仙詩的動機(jī)如何,他們對天界的想象及其意義看來是很不一樣的。如果說李白的游仙明顯是出于克服時間的焦慮、超越生命之有限性的英雄主義抗?fàn)?,那么李賀對神仙世界的歌詠又出于什么樣的意欲呢?葛兆光認(rèn)為李賀對道教神仙世界的想象,更多是出于對個人命運(yùn)的絕望(《想象力的世界》,第75頁),或許是一種值得考慮的理由。但李賀并沒有像李白那樣自命為游仙,仙界在他筆下只是作為幻覺或夢境出現(xiàn)的,那究竟是好奇的想象還是某種隱秘欲望的刻意偽裝呢?這個問題只有李賀本人才能回答,可是此刻我們卻忍不住要做無聊的推測。 我讀李賀詩集,已經(jīng)是進(jìn)大學(xué)以后,它帶給我的新奇乃至驚駭?shù)拇碳ぃ两裼∠笊羁?。如果問我最喜歡的詩人是誰,我會說是李白,但如果問最震撼我的詩人是誰,那我一定要說李賀。李賀不是中國詩歌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從來也沒有人如此推崇他,但如果說他是想象力最豐富的詩人,想必大家都會贊同。那匪夷所思的詩題,奇譎瑰異的取境,還有那光怪陸離的文字風(fēng)格,無不是李賀詩歌最鮮明的個性印記,讓人從紛紜的風(fēng)格樣式中一眼就能識別出來。為此,李賀在詩歌史上得到兩個謚號,一個是“鬼才”,一個是童話詩人。嘗讀宋王得臣《麈史》,卷中載:“慶歷中,宋景文諸公在館嘗評唐人之詩,云:太白仙才,長吉鬼才?!碑?dāng)時我很難理解,宋祁他們?yōu)槭裁匆Q李賀鬼才呢,大概是李賀詩中好用鬼字吧?像什么“孤墳鬼唱鮑家詩”啦,“鬼燈如漆點松花”啦,“鬼雨灑秋草”啦。其實這是很膚淺的印象。嚴(yán)羽說:“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耳?!彼m加了個仙字,終究還是不脫于鬼。于是明代屠隆又加以辯解道:“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非也。如長吉清虛縹緲,又加以奇瑰,政是仙才。人但知仙才清虛,不知神仙奇瑰,余讀《真誥》諸上真詩,深奧玄遠(yuǎn),與世間人口吻迥別。太白煙火仙人語,長吉不食煙火仙人語。后為上帝召見,故知其非鬼?!逼鋵嵉胶髞?,“鬼才”之名對藝術(shù)而言絕非惡謚,它一般特指那種非常人可及的、奇異詭譎而帶點神秘感的天才。日本小說家芥川龍之介,即《羅生門》、《在竹林中》(電影《羅生門》取前者之名,用后者的故事)的作者,也有鬼才之號,他正是這種類型的天才,李賀也是。李賀的長相非常奇特。在詩人李商隱的眼中,李賀是個身材細(xì)瘦的年輕人,通眉,大鼻子,手指很長,這很讓人聯(lián)想起自己熟悉的某些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人;李賀作詩方式也很奇特,每天帶著背個破舊的古錦囊(在當(dāng)時已是古董的舊式坤包)的小童子出去轉(zhuǎn)悠,想到好句子就寫了丟進(jìn)錦囊里。晚上回家,他母親讓丫環(huán)倒出囊中的紙條,哪天寫得多些,他母親便心疼得嘆息:“這孩子,是要嘔出心來才罷休??!”晚飯后,讓丫環(huán)拿過書來,研墨疊紙,李賀就一篇一篇地將錦囊妙句連綴成五彩斑斕的詩章,完了就丟進(jìn)另一個錦囊里,不再管它。只要不是喝醉,或遇到喪事,他日復(fù)一日,都是這么度過的。這樣一位詩人,比起縱情于醇酒美人的詩仙李太白來,不更像是“不食煙火仙人”么? 李賀每天出游,當(dāng)然不是出入市井,流連于歌臺舞榭之間,倒是在荒郊隴畝中徜徉。遠(yuǎn)離塵世和人群,他仿佛生活在超越時空的幻想境界中。在很多時候,外界對于他與其說是真實的存在,還不如說是幻覺的投射。無邊的荒野,蕭瑟的墳場,一起構(gòu)成他詩歌的非現(xiàn)實色彩。雖然他經(jīng)常看到生命否定性的一面,但過于年輕的詩人還不能真正體會死亡的虛無,就像《蘇小小墓》,傳說和遺跡能在瞬間幻化出縹緲而美麗的幻覺。在這幻覺中,生與死,過去與現(xiàn)在,一切都是相通的,一如人間和天上在他的感覺世界里也是相通的。當(dāng)然,天上的仙界與冥曹有所不同——地上的神祇、人間仙境與冥曹之間似乎并無嚴(yán)格的界限,而天界則完全是一個彼岸世界。在氣氛上,天界固然有著令人羨慕的寧靜和祥和,而冥曹也沒什么特別使人畏懼的陰森和恐怖。從這個意義上說,已故陶爾夫教授稱李賀為童話詩人(《李賀詩歌的童話世界》,《文學(xué)評論》1991年第3期),的確是有道理的。起碼在表面上,生命和死亡,此岸與彼岸,也就是古人所謂的天人之分際都泯滅在一種充滿裝飾意味的稚氣感覺中,這不是有點像童話嗎?李賀耽習(xí)《楞伽經(jīng)》,宗教經(jīng)驗往往是刺激人的想象力的重要因素(葛兆光《想象力的世界》,第139頁)。李賀大部分的時間,都沉溺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幻覺中,盡管偶爾向社會投去一瞥,也會看到苦難和煩惱。但他對社會的絕望,包括體弱多病的健康狀況,都讓他習(xí)慣于沉溺在幻想中。他源源不絕的創(chuàng)造力來自浪漫的想象,他詩歌最大的魅力也在于想象營造的幻覺世界。從詩集的壓卷之作《李憑箜篌引》開始,他就為我們描繪了音樂境界中天人的溝通。當(dāng)李憑的箜篌聲響起時,不僅花草生靈,宮內(nèi)的君王,就連沉睡在遠(yuǎn)古傳說中的神們——江娥、素女、神嫗、女媧,也都被音樂喚醒,魅惑。女媧補(bǔ)天的五色石在樂音的共振中碎裂,飛作劃破長空的流星雨。天缺處,只見仙人吳質(zhì)也倚著桂樹,正和玉兎一道聽得入神——今夜無人入睡。美妙的音樂在生物、神靈、人類、天仙間產(chǎn)生了感應(yīng),當(dāng)石破天缺之際,天界和世間就完全溝通了。天界不是與我們?nèi)桓艚^的彼岸,它是有通道可以進(jìn)入的,這個通道就是藝術(shù),也是李賀的詩歌。我最初讀李賀的詩,就感覺他賦予了詩歌一種近似巫術(shù)的功能,他似乎要借助于詩歌體驗一種超現(xiàn)實的神秘經(jīng)驗。 說起來,對生命的彼岸世界的想象,無論是仙國還是冥府,都與某種宗教觀念相聯(lián)系。在詩歌中,對天界的想象起源于楚辭,到魏晉游仙詩中蔚為風(fēng)氣,相比對神仙世界的幻想,詩人們更多地寄予了對長生的渴望。而在唐代,人們對天界的想象主要源于道教:或游覽道觀,遇見道士;或服食丹藥;或閱讀道教典籍,憧憬神仙故事、人物,都可能成為作詩的動機(jī)。而這些詩作無不充滿了“翕然登霞首,依然躡云背”(王勃《忽夢游仙》)的輕舉體驗,或游歷仙界的想象(王翰《賦得明星玉女壇送廉察尉華陰》),偶爾也有政治寓言(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純?nèi)灰曌髡叩木秤龆ā?/span> 他人對天界的想象,或許要依托于游仙或特定的方外人物、場景而展開,如王勃《忽夢游仙》、宋之問《寄天臺司馬道士》、《賦得明星玉女壇送廉察尉華陰》、李頎《王母歌》、韋應(yīng)物《王母歌》,而李賀卻不同,他詩中描寫的天界純粹是自在的幻想境界,看不到作者自己的形象。最典型的例子是《天上謠》: 天河夜轉(zhuǎn)漂回星,銀浦流云學(xué)水聲。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纓。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天河”一聯(lián),我覺得是李賀詩中寫得最美也是最浪漫的圖景,它的動機(jī)發(fā)引于將銀河比擬為普通的河流,滿天的星斗都似在隨波漂浮,這個畫面讓我聯(lián)想到當(dāng)今用三維動畫虛擬的行星圖像。但詩中更妙的是,沿著河的比喻引申出河岸的流云發(fā)出水波的喧甤。浮云如水不是李賀獨創(chuàng)的意象,盧綸已有“巖壑樹脩脩,白云如水流”(《太白西峰偶宿車祝二尊師石室晨登前巘憑眺書懷即事寄呈鳳翔齊員外張侍御》)之句,但盧綸著眼于浮云、流水視覺上的相似,而李賀的“學(xué)水聲”,卻著眼于聽覺,這天才的妙思乃是出自銀浦的聯(lián)想,流云因生于銀河岸仿佛也成了銀質(zhì)的,輕輕滾動發(fā)出流水的聲響。同樣是云,由此顯出仙界和凡間的區(qū)別?!坝駥m”以下八句都是寫仙家的生活。先是月宮仙女,然后是秦穆王女弄玉,這是天仙;接著是王子喬和無名的仙女,王子喬本是白日升天的神仙,但“呼龍耕煙種瑤草”和“青洲步拾蘭苕春”卻是《十洲記》所載海中仙山方丈洲和長洲的故事。在這里,李賀對天界的想象受道教故事的局限,出現(xiàn)了破綻。但這恰好說明,在唐人的觀念中人間仙境和天上仙境是相通的,而詩中的視角同時也得到順理成章的解釋。作者雖未以第一人稱出現(xiàn)于詩中,但并不妨礙他“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如果說首聯(lián)還是仰望星空的遐想,那么到結(jié)聯(lián),詩人已是在西天回望日出之處,看滄桑變換了。即便是純粹出于想象的虛構(gòu),李賀對天界的描繪仍遵循著中國畫散點透視的原則。而“東指”則是他現(xiàn)形的惟一標(biāo)志,暗示了他游仙的行蹤。由此可以比較容易地理解《夢天》的敘述視角。這首詩古代批評家認(rèn)為是“變郭景純《游仙》之格,并變其題,其為游仙則同”,但“詩中句句是天,亦句句是夢,正不知天在夢中耶?夢在天中耶?”終究讓人對“夢”字的意味把握不定。參照《天上謠》的敘述,我們可以肯定此詩也是用游仙的視角進(jìn)行敘述的,只不過詩人托以夢境,就為敘述設(shè)置了不確定性的標(biāo)記,使一切變得朦朧隱約,虛實不定。起句“老兎寒蟾”為什么要“泣天色”?云樓半開為什么是“壁斜白”?景象很怪異,也很難解釋,這恰恰是夢游的恍惚特點。“玉輪軋露濕團(tuán)光”,注家都說玉輪指月亮,因碾壓露水而致月暈都溶溶如濕潤的感覺。但從上二句及下句“鸞珮相逢桂香陌”都屬月亮神話中的風(fēng)景、人物來看,玉輪只能是仙女的車子,“相逢”可以是仙人們相逢,也可以是詩人與仙人相逢,“桂香陌”暗示那是在月宮。其實仔細(xì)一想,在古人的想象中,所謂仙界,昆侖和十洲都在陸地和海上,三清之天又太抽象,若要設(shè)想一個具體可居的空間,似乎就只有月宮了,所以李賀所幻想的天界總不離月宮。而這也正是傳說中凡人可以飛升上去的地方,一千多年過去,它仍是人類能夠登臨的惟一的天體??磥砑词乖谶h(yuǎn)古,也是這個離我們最近的星球最容易被先人所想象。在李賀的這次月宮夢游中,再一次出現(xiàn)塵寰滄桑變換的景象,但這一回襲用韋應(yīng)物《王母歌》“上游玄極杳冥中,下看東海一杯水”的構(gòu)思,增加了對中國的遠(yuǎn)眺。和《天上謠》的“東指”一樣,“遙望”在此成為對游仙主體的暗示,這種手法顯出李賀的天界想象異于他人之處。他人游仙像常人游覽名勝古跡,不光要夸耀看到什么名勝,見到什么人物,還要攝影留念,把自己放在最顯眼的位置;而李賀的游仙則如劉晨、阮肇誤入天臺,無意間窺見仙境的奧秘,而驚訝莫名。在時間仿佛靜止的天上俯瞰人寰,傳說中麻姑所言的滄海桑田之變,正在眼前上演。這原是李賀時間焦慮的間接的具象化表現(xiàn),未免過于夸張,但此刻卻因他變?yōu)榕杂^者而得到消釋。如果用弗洛伊德的夢境理論來解釋,這應(yīng)該是表達(dá)了希望超越時間的欲望。但果真是否如此卻很讓人懷疑。事實上,當(dāng)詩人處于看客位置的時候,時間已失去感覺主體而變得空洞和平面化。李賀詩中每有這種對時間的夸張表現(xiàn),像“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今古何處盡,千歲隨風(fēng)飄”,還有像“山頭老桂吹古香”、“黃鵝跌舞千年觥”、“涼夜波間吟古龍”這類暗示時間的意象,但其中象征時間的詞都在不同程度上被平面化和空洞化,成為一種具有裝飾意味的表現(xiàn),像兒童畫中涂得很濃烈的色彩,沒有多少質(zhì)感和內(nèi)涵。這正是李賀簡單而有限的生命體驗所決定的。但這種主體的局限卻成為對想象力的挑戰(zhàn)和開發(fā),引致李賀對幻想的耽溺和癡迷。或許正因為人世的體驗太有限,李賀一輩子都對天界抱有好奇的想象,在他之前也從沒有人能書寫如此浪漫而動人的想象,這竟然給他短暫的生命帶來一個傳奇的結(jié)局。在李商隱撰寫的李賀小傳之末,記載了李賀臨終的佚聞: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虬,持一板,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云當(dāng)召長吉。長吉了不能讀,歘下榻叩頭,言阿?老且病,賀不愿去。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遍L吉獨泣,邊人盡見之。少之,長吉氣絕。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煙氣,聞行車嘒管之聲。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許時,長吉竟死。如果這個傳說可信,那顯然是有關(guān)道教的幻想過多地占據(jù)了他的意識界和無意識界,以致在彌留之際還出現(xiàn)這樣的幻覺。李商隱不禁發(fā)問:“天蒼蒼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囿宮室觀閣之玩耶?茍信然,則天之高邈,帝之尊嚴(yán),亦宜有人物文彩愈此世者,何獨眷眷于長吉,而使其不壽耶?噫,又豈世所謂才而奇者,不獨地上少耶,天上亦不多耶?”義山這么說當(dāng)然是要引出隨后對世人不知憐才的憤慨。但若以幽默的眼光來看,這個傳奇式的結(jié)局對夭折的天才來說是再合適不過了:人間天上,才人雖多,又有誰能如李賀這般描繪天界呢?明明是無稽之談,卻竟為人所樂道,并予以各種欣羨的、憤激的發(fā)揮,豈不就是這個緣故么? 故事還沒有完。三百年后,到宋代慶歷間,長安有倡家曹文姬,穎慧而工書,藝名頗著。一日忽睹朱衣吏持篆玉示之,說:“帝使李賀記白玉樓竟,召汝寫之琬琰。”家人說:“李賀死三百年了,怎會有這等事!”文姬說:“這就不是你們所能明白的了。世間三百年,在仙家只不過頃刻功夫?!彼彀菝?,更衣飚然飛去。薛季宣序李賀詩集講了這個故事,以為是無稽之談,只可作寓言觀,那么李賀的故事,李賀的全部詩歌又該作何觀呢?豈不也是一個更大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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