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綬“年四歲,就塾婦翁家”真相還原后,筆者最近又收獲意外驚喜!內(nèi)容仍與陳洪綬相關(guān),但它卻是陳洪綬研究者無法涉獵的盲點,故此次發(fā)現(xiàn),使筆者在解密陳洪綬的進程中又邁出堅實的一步。楓橋小天竺碑廊里的兩塊刻帖,筆者從未去過現(xiàn)場觀摩。之所以敢在這里揭開它的秘密,是因為我在閱讀《苧蘿山稿》時,陳洪綬父親的文字像一根繩子,一直牽著我,一直拉著我,最終將我牽拉到了小天竺的兩塊刻帖上,然后憑著對陳洪綬作品和身世的了解,自以為看清楚了隱藏在刻帖背后的那些秘密。以前不知道小天竺里有這兩塊刻帖,只知道諸暨尚存眉公(陳繼儒)的碑刻,《諸暨摩崖碑刻集成》(阮建根、酈勇編著)一書中有收錄。但手頭又沒有這本書,所以自己首先臆想,眉公的碑刻到底會是什么內(nèi)容,是“露蕭堂”的堂額?還是“一簾紅雨留春燕,五色丹鉛校異書”的柱聯(lián)?還是陳于朝的墓表?這些內(nèi)容,陳繼儒均留下過墨寶,《苧蘿山稿》有清晰記載。但是,當(dāng)我請教阮建根先生,看到他拍給我的圖片時,我一時驚呆了。這一次的收獲,遠遠超乎想象。阮建根先生提供的兩張圖片,就是兩塊刻貼,實物均在楓橋小天竺碑廊內(nèi)。關(guān)于刻帖,先給自己補了一課。碑、帖有別,豎的為碑,橫的是帖。帖,《說文解字》注釋為“帛書也”,可見帖原來是帛書。帖的藍本一般是手札、散絹、另紙等,原來并非為刻石而寫,后為復(fù)制、臨習(xí)、欣賞、傳播,就用摹和勒的方法,把名家真跡搬到了石碑上,這就是刻帖,也叫帖石??烫矣谠鳎坛珊蟮淖髌放c原稿畢妙畢肖。自宋代以來,士大夫幾乎家家置刻帖,以示主人風(fēng)雅。時至今日,刻帖已成為傳統(tǒng)文化遺產(chǎn),具有極其珍貴的文獻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第一塊,果然是陳繼儒的,且內(nèi)容比我想象的更豐富。此帖保存較好,內(nèi)容是一首七律,詩題為“詠新柳”,署名“眉公陳繼儒”,釋其刻文如下:“新生楊柳應(yīng)生沙,柳綠沙青惟聚鴉。小主春風(fēng)潤香草,護持濃艷待桃花。漢營十里蒼云淡,楚國雙娥翠黛斜。當(dāng)此柔絳不相惜,直教搖落半年華?!?/span>第二塊,則是陳繼儒、董其昌、陳洪綬三人手稿的合刻,磨損破壞嚴(yán)重。但當(dāng)看到這塊刻帖時,直覺告訴是:這是珍貴的歷史遺物,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因字跡模糊,陳繼儒與董其昌的原文無法還原,而陳洪綬的原文因借助其繪畫作品而得以釋全。從右往左依次為:“《諧史》之文,創(chuàng)自景泰……古者諷諫之體……放如奸隱娘劍……而不辭手腋進千技…陳繼儒”“《桑寄生傳》,故杭山人以文為滑稽者……之如意日連……跌宕之致……第非……故惟括此文也。董其昌?!?/span>“梧同月午,自聚山馥,秋夜無書,清福豈能全享,老夫自覺何如。遲老洪綬?!?/span>(陳洪綬畫作上的題詩,與刻帖內(nèi)容有相同處) 接著,自然要追問兩塊刻帖的來源了。它們從哪里來?它們是誰家的?我的閱讀經(jīng)驗又直接作出回答:它們與小天竺無關(guān),它們是從楓橋陳家來的,它們是陳氏寶綸堂的,它們曾經(jīng)是陳洪綬私家花園(借園)內(nèi)的藝術(shù)裝飾品。也就是說,陳洪綬故居灰飛煙滅后,至少還有兩塊刻帖,至今還完好地保存在小天竺內(nèi)。之所以這么肯定說它們源自寶綸堂,是因為在楓橋乃至諸暨,要同時擁有陳繼儒和董其昌手稿的,只有陳洪綬家。而將陳洪綬的詩附刻在兩位名家之后,也只有陳洪綬能這么做。楓橋駱、樓、王等房族,均拿不出可以證明兩位名家與己相關(guān)的證據(jù)。繼續(xù)深究,陳繼儒、董其昌兩位名家的手稿從何而來?答案有二。第一答案:陳洪綬索要來的。陳洪綬四歲就塾山陰,張爾葆是其婦翁(岳父)兼老師,張爾葆與陳繼儒是至交,與董其昌又畫壇齊名,故兩位名家的手稿不難得到。但我不傾向此答案,我傾向于第二答案。第二答案:陳于朝生前收藏的。之所以這樣認(rèn)定,是基于兩方面的分析:一是陳于朝有收藏的愛好。《苧蘿山稿》收有陳于朝“復(fù)朱與白”的信,信末說:“陳眉公、董玄宰不日偕張司馬、雨若來游會稽,欲索臨池不難也。”這里,陳眉公即陳繼儒,董玄宰即董其昌,張司馬即親家張爾葆,雨若是沈春澤。陳于朝告訴朱與白,陳眉公、董其昌將隨張爾葆、雨若一起來會稽,到時候向他們索要作品不是難事。這句話表明,陳于朝與陳繼儒、董其昌并非泛泛之交。確實,哪怕在平時書信往來時,陳于朝始終不忘向名家要作品?!镀r蘿山稿》收錄陳于朝致陳繼儒書信兩封。一封結(jié)尾這么說:“偶有小構(gòu),敢借先生手書題額,為百世光。麁箑四柄,并求近作。唯從者不吝,幸甚?!?/span>說了三件事:請陳繼儒在自己的畫作上題款;送四把扇子給陳繼儒;向陳繼儒索要近期詩作。另一封信里是這么說的:“向見先生'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隨處凈土’之句,仆甚擊節(jié),欲借勒柱間,而仆居本在山中,惜未合耳。幸先生以鄙志命筆,光茲蓽竇。其廳事所用'露蕭堂’額,不必韋誕籠中書法,第較磨崖禹碑稍壯,仆能以畫地成江河法大之也。”向陳繼儒提出兩個請求:一是請寫一副柱聯(lián)(后來確實寫了“一簾紅雨留春燕,五色丹鉛校異書”),二是請寫“露蕭堂”堂額,還說不用寫得很大,自己會用“畫地成江河”的辦法進行放大。由此可見,陳于朝生前有收藏名家手跡的習(xí)慣,且與名家的交往十分密切。二是刻帖內(nèi)容與陳于朝相關(guān)。陳繼儒的手稿,涉及到的是關(guān)于《諧史》一書的簡單評價,《諧史》是明代傳奇小說,作者江盈科,與陳于朝同時代。董其昌的手稿,涉及的是關(guān)于《桑寄生傳》一文,是明人蒲觀瀾的作品,取藥名成文,堪稱工巧,情節(jié)奇趣。故事說的是,宋代有一名叫桑寄生的人,讀書數(shù)百部,后拜為將軍,很受皇寵。某年一股流賊造反,桑寄生率兵攻打,終于攻克敵軍,于是獲得高官厚祿和美女,從此他便驕奢淫逸,終致釀成重病而一命歸西。此文讀來興味無窮。董其昌于萬歷五年(1577)還用行書抄錄過此文,其作品落款為“丁丑四月立夏日”。手稿提及的兩部作品,內(nèi)中還有佛教因素。結(jié)合陳于朝曾有出版印書的經(jīng)歷,又有搜羅佛教書籍的愛好,故陳繼儒、董其昌的手稿,基本可鎖定為兩位給陳于朝某次回信的內(nèi)容。陳于朝去世24年后,時序到了明崇禎三年(1620)。這一年,陳洪綬33歲。這年的秋天,陳洪綬最后一次參加鄉(xiāng)試,結(jié)果是:以再次落榜宣告科考之路不通。從此,陳洪綬的人生,進入了“蓮子習(xí)靜于溪山”的“習(xí)靜”階段,在楓溪邊安靜安穩(wěn)地度過了長達十年的溪山生活。而開啟這段生活的標(biāo)志,則是陳洪綬曾精心打造了借園。復(fù)制陳繼儒、董其昌手稿,進行刻帖,就是在這個背景下產(chǎn)生的。借園在寶綸堂后,是陳洪綬的私家花園。陳洪綬《借園記》載:“遺樓之后,余兄有地半畝,余易得焉??蓧竟质瘞左?,構(gòu)危樓數(shù)椽?!?/span>這是兄弟分家后,陳洪綬自己開辟的花園?;▓@不大,僅半畝,所有權(quán)是從兄弟處換來的。陳洪綬看中這里,是因為此地值得經(jīng)營。既可壘怪石,又可建房子,且風(fēng)景優(yōu)美,“風(fēng)日清美,經(jīng)營其間,綠竹當(dāng)戶,豫章上天,養(yǎng)生學(xué)佛,書畫種田,胸中忽有南面百城,傲人意心?!?/span>陳洪綬還專門寫過《小構(gòu)借園》的詩,內(nèi)有借園打造過程中的細(xì)節(jié)。其一:“茍且事修葺,深于學(xué)道妨。野心愛山谷,兇歲作茅堂。土木一朝費,農(nóng)夫八口糧。償人為苑囿,錢谷詎能量?!?/span>時值荒年,陳洪綬仍不惜破費,是因為他太想把借園打造成世外桃源了。修葺要費用,要供八個農(nóng)夫吃飯。但是,若能如愿以償?shù)?/span>打造出一個苑囿來,花點錢糧又算得了什么!由此可知借園在陳洪綬心目中的地位。其二:“竹自開三徑,蕉能覆華門。因之為小憩,不欲用工繁。四壁圖良訓(xùn),中堂畫世尊。隨人所成就,蕞土即名園。”陳洪綬使借園成為可供休憩的園子:三條小路以竹為指引,一道墻門以蕉為點綴,屋內(nèi)中堂畫了祖宗的像,屋內(nèi)四壁掛滿了字畫。雖是彈丸之地,但借園就是陳洪綬心目中的名園。詩中一句“四壁圖良訓(xùn)”,就把刻帖的事統(tǒng)統(tǒng)囊括在其中了。借園建成后,陳洪綬頗為自得,情不自禁向好友發(fā)出邀請。其中一封是用詩的形式寫給朋友兼師傅藍瑛(藍田叔)的:“小園近日可邀君,手種梧桐已拂云。半畝清陰吾所欲,一窗秋雨待君分。”注意,這首詩里出現(xiàn)了一棵梧桐。再注意,這棵梧桐十分關(guān)鍵,它既是陳洪綬眼前的這棵梧桐,也是陳洪綬刻帖上的那棵梧桐。于是,小天竺里的兩塊刻帖,就有了它們誕生的動機,和最初安放的位置。它們曾經(jīng)是借園某面墻壁上的藝術(shù)裝飾,它代表主人陳洪綬的品位,它代表七樟庵藝術(shù)收藏的豐富。它如今斑駁的面孔里,還隱隱約約看得見350年前寶綸堂曾經(jīng)的輝煌,以及借園的藝術(shù)精致。“梧同月午,自聚山馥,秋夜無書,清福豈能全享,老夫自覺何如?!?/span>這首詩,《寶綸堂集》未收錄。陳洪綬落款“遲老”,與他取號“悔遲”尚有一段距離?!斑t老”是陳洪綬對科考無望的一個總結(jié),實際是青春已逝的感嘆。這個號,與陳洪綬48歲后使用的“悔遲”“悔僧”截然不同。前者有調(diào)侃有自嘲,這從“梧同月午”詩和畫中不難讀出;而后者則是面臨“國破”加“家亡”的殘酷現(xiàn)實,是源自內(nèi)心深處的陣陣哀嘆,用陳洪綬的原話是——“廢人莫屬我”。這是讀陳洪綬刻帖的另一個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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