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產(chǎn)珍珠,合浦的珠叫“南珠”,這是明代屈大均說的:“合浦珠名曰南珠……東珠不如西珠,西珠又不如南珠?!鼻缶鶠槟现樽隽俗詈玫膹V告,北海那些賣南珠的,應(yīng)該為他立個牌位,表示一下對這位先人的感謝。 但南珠的歷史遠(yuǎn)在明代之前,起碼從商代起就成為了貢品。以南珠為題材的詩詞文章多如牛毛,包括李白、杜甫、蘇東坡都寫過。杜甫的《客從》雖然不太有名,但如果不是南珠詩里最好的,至少也是最好的之一。須知好作品不一定有名,當(dāng)然反過來也成立。譯成大白話就是:從南海來的朋友,送了我一顆鮫人眼淚凝成的珍珠,上頭隱約有文字,卻看不清楚寫的什么。把它藏在匣子里,等著征貢時獻(xiàn)出來。有一天打開一看,珍珠已變成了一灘血,朝廷要是現(xiàn)在問我要,我怎樣辦呢?怎么辦呢?怎么辦呢?杜甫寫這詩,在安史之亂后14年。大唐帝國這時候已五分五裂,一片風(fēng)雨飄搖。杜甫先是在成都筑草堂呆了四年,這時到了長沙。有道是“寧為太平犬,不做亂離人”,像他這種孤僻高傲,多愁善感的人,過目了就會入心,入心了就會歌之哭之,吟之詠之,所以客人送他的南珠,勾起了他萬千思緒,不由自主把個人小敘事變成了歷史大敘事。 人們常說,珍珠是痛苦的結(jié)晶?!澳虾K絮o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保ㄒ姇x·張華《博物志》)古人沒有科學(xué),認(rèn)為珍珠是南海鮫人哭泣時的淚滴變成?,F(xiàn)代人知道不是這么一回事,珍珠是異物進(jìn)入貝類體內(nèi),受刺激后分泌珍珠質(zhì)包裹而成——想想那該是一個多么痛苦的過程。天然珍珠包裹的是泥沙雜物,養(yǎng)殖珍珠包裹的是人工插入的珠核。杜甫拿著客人送的珍珠,看到上面隱隱約約有字,卻看不清楚寫什么。在他之后一千多年,也有一個瘋子抱著這樣一種“凡事總須研究”的勁頭,翻看一本沒有年代的歷史,他倒是看出字來:每頁上歪歪斜斜寫著“仁義道德”,但字縫里滿本寫的是“吃人”。杜甫不敢大意,把珍珠藏到裝首飾的匣子里。珍珠雖然是朋友送給他的,但并不屬于自己,漢成帝可以拿合浦珍珠做成耳環(huán),送給趙飛燕的妹妹趙合德,他可不敢做成首飾送給老婆,自己只不過是替朝廷保管罷了,不敢有絲毫閃失。 我不知道杜甫為什么要“捉虱子上頭——沒事找事”,保管這樣一顆珍珠。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既然不能擁有,何不盡快撒手?也許是那顆珍珠實(shí)在太漂亮了。我油然想到,杜甫保管珍珠的那個匣子會藏在什么地方,那時候既沒有銀行保險柜,他住的茅屋里也沒有保險箱。但杜甫沒有想到,珍珠是有靈之物。愛不釋手的他有一天忍不住打開匣子,悲催地發(fā)現(xiàn),晶瑩的珍珠已經(jīng)化成了一灘血。杜甫并不知道,珍珠不是頭一回這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了。有一年合浦的珠農(nóng)采到一顆夜明珠,被朝廷的太監(jiān)搶走,要將它進(jìn)貢給皇帝。太監(jiān)割開大腿把它縫在里面帶回京都,路過合浦的楊梅嶺,那顆珍珠卻破肉而出,逃得無影無蹤。匣子現(xiàn)在還在,珍珠卻沒了蹤影,自己成了戰(zhàn)國時楚國那個“買櫝還珠”的蠢人,杜甫捧著這一灘暗紅的血水,心里又氣又苦。氣的是那么美麗的珍珠再也見不著了,苦的是要是朝廷征取,自己拿什么來交差呢?他滿腔悲憤,一團(tuán)愁緒,揮筆寫下了這首《客從》。它既是一份關(guān)于珍珠失蹤經(jīng)過的說明,也是一篇控訴朝廷橫征暴斂的檄文。 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南美作家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dú)》風(fēng)靡一時,征服了一代中國作家,許多人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感嘆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馬爾克斯筆下人鬼不分,真假莫辨,弄不清到底是幻境還是現(xiàn)實(shí)。比如阿卡蒂奧被槍殺后,他的血居然“穿過客廳,爬上街沿,順著土耳其大街奔馳,往右一拐,然后朝左一拐,徑直折向布恩蒂亞的房子。在關(guān)著的房門下面擠了進(jìn)去,繞過客廳,貼著墻壁——免得弄臟地毯,在飯廳的食桌旁邊畫了條曲線,沿著秋海棠長廊蜿蜒行進(jìn)”。杜甫與馬爾克斯,相距千年,闊別萬里;一個在唐代,一個在當(dāng)代;一個寫詩,一個作文;一個以“我”志事,一個上帝視角,不約而同地用“魔幻現(xiàn)實(shí)主義”表現(xiàn)他們的題材。杜甫這顆珍藏在匣子里化為一灘血水的合浦珍珠,馬爾克斯那個叫“馬孔多”的南美小鎮(zhèn),無論是“現(xiàn)實(shí)后面的魔幻”,還是“魔幻后面的現(xiàn)實(shí)”,稱得上同工異曲,各有千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