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是蟲,水牛是畜,因為沾著一個“?!弊?,腦洞大的不免由蝸牛而想到水牛?!傲弧惫?jié)來到,我沒有記起什么童年往事,卻想到了名號“六一居士”的歐陽修。歐陽修的“六個一”,是一千卷《集古錄》,一萬卷藏書,每日一個人、一張琴、一局棋、一壺酒逍遙度日。 泰戈爾說,天空沒有鳥的痕跡,而我已然飛過。在他之前一千多年前,歐陽修就覺得自己是一只鳥了,他寫過一首《畫眉鳥》的詩: 百囀千聲隨意移, 山花紅紫樹高低。 始知鎖向金籠聽, 不及林間自在啼。 他倦鳥知還,晚年曾連續(xù)7次寫信要求退休,沒有獲得批準。宋朝是歷史上公務(wù)員薪水和福利最好的朝代,像歐陽修,有人推算,未退休他的年收入差不多等于現(xiàn)在400萬元,退休后攔腰打折,加上可合法納入私囊的公務(wù)接待費、補貼、各種酬勞統(tǒng)統(tǒng)沒有了,只有20多萬元,因此當時戀棧者眾。歐陽修想退而不能,于是請調(diào)到一個小州蔡州,就是現(xiàn)在的河南汝南縣,當太守,就是在那里,他給自己取了“六一居士”的名號。 那一年他已經(jīng)63歲。大半輩子,他當過相當于現(xiàn)在的縣長、市長、高院大法官、國務(wù)院研究室主任、司法部長、國防部長,直到國務(wù)委員(“樞密副使”)的大大小小的官,因為支持范仲淹等人“慶歷新政”改革,人生像蕩秋千起起落落,人情練達,世事洞明,形成了他為人豁達、為政寬簡的性格。 為人豁達自然不用多說,《醉翁亭》里那個跟大家游山玩水,射箭下棋,“頹然乎其間”的太守,就是他的自畫像。為政寬簡,宋史說他“凡歷數(shù)郡,不見治跡,不求聲譽”,顯然崇尚的是一種“鳥過無痕”的施政。 歷史上有“包嚴歐寬”之說,“包”是鍘了陳世美的黑臉包拯,“歐”就是歐陽修。歐陽修為官的地方,沒有留下什么“有所作為”的痕跡,并不等于他每天無所事事,敷衍塞責(zé),他只是“一切循理,不事風(fēng)采”,不搞什么“大張旗鼓”,勞民傷財?shù)男蜗蠊こ獭?/p> 并非我刻意為歐陽修“無所作為”辯解,宋史記載,他剛被貶到湖北夷陵時,查閱之前的各種卷宗,發(fā)現(xiàn)里頭錯誤冤枉的不可勝數(shù),不禁仰天長嘆:這么偏遠的小地方都這樣,全國的情況可想而知。從此以后,他什么事也不敢輕忽,跟文人學(xué)士見面,也不談什么寫詩作文,只說工作上的事。在他眼里,文章屬于個人修身養(yǎng)性,理好政務(wù)才能惠及民生。 許多人看問題非黑即白,非對即錯。其實包拯的嚴厲,與歐陽修的寬簡并不是我對你錯。一方面,他們的確存在兩種施政風(fēng)格的區(qū)別;另一方面,史家記述時對事跡側(cè)重某個方面,弄得后人為施政該嚴該寬吵個不休。其實他們具體做時都是寬嚴有度,嚴并非苛刻,寬不是縱容,因此兩個人都成了“全國優(yōu)秀知州的榜樣”,在開封府建了祠堂受到后人尊敬和推崇。 歐陽修是在包拯之后繼任開封知府的,他認為每個人才智、性格不同,包拯從嚴治理是他的長處,而自己比較適合的寬簡。有人問歐陽修:為政寬簡,怎么做到不耽誤公務(wù)?從好里說,有人給點陽光就燦爛,但從壞里說,更多人是一松繩子就撒野。歐陽修說:“如果以縱容為寬,以不理事為簡,當然會耽誤公務(wù),讓老百姓受害。我所說的寬,是不苛刻不急躁,簡則是不搞繁文縟節(jié)。”清代開封知府劉書元建二賢祠時有句話:“嚴而思包嚴之道,寬而思歐寬之由”,與成都武侯祠那副著名對聯(lián),“能攻心則反側(cè)自消……不審勢即寬嚴皆誤……”,我覺得道出了“施政寬嚴”的真諦。 開封府包龍圖審案雕塑 歐陽修是文學(xué)大家,是理政良臣。立功立德立言,毫無疑問是“成功人士”。為人處世,事業(yè)有成,離不開“貴人”相助。歐陽修歷史上的名聲地位,一是自己的文章;二是作為宋代的文壇領(lǐng)袖,他像一棵大樹,蘇軾、蘇轍、曾鞏、王安石等一群人,在他的蔭佑護庇下成長。他自己遇到不少“貴人”,他又成為眾多人的“貴人”,別人成就了他,他成就了更多的人。人品有優(yōu)劣之分,文章有高低之別,但古往今來,提攜后進的人品和詩賦文章同樣優(yōu)秀,歐陽修如果排在第二,估計沒有人能坐到第一。 讀古書,我常常感覺有點像筐里捉螃蟹,捉到一只會拉起一串。想起歐陽修就想起晏殊,就是寫過“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那位。他是歐陽修考進士時的主考官,是歐陽修的第一個“貴人”。歐陽修一路“開掛”,以第一名“殺”到皇帝主持的殿試考場,本來應(yīng)該中狀元,最后只得了十四名,二甲進士及第。晏殊等一班考官認為他鋒芒太露,要挫一挫他,讓他成才。 歐陽修的第二位“貴人”,是以“內(nèi)閣總理”(樞密使)身份,任西京(洛陽)最高長官的錢惟演,他任命歐陽修為“高等法官”(推官),實際上是將他和梅堯臣、尹洙等一班文人供養(yǎng)起來,不務(wù)“正”業(yè),吃喝玩樂。有一次他們到嵩山游玩,被雪困在那里,錢惟演派人帶著廚師和歌女前去慰問聯(lián)歡,叫他們不用急著回來,好好地在嵩山賞雪。 錢惟演自稱“平生唯好讀書,坐則讀經(jīng)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詞”,沒有什么時候手里不捧著書的。他知道歐陽修、梅堯臣等人的才學(xué),認同他們學(xué)習(xí)傳承韓愈的文風(fēng),著力營造了一個讓他們創(chuàng)作自由的寬松環(huán)境。雖然從某個角度說,錢惟演養(yǎng)的這些“閑人”,近似于“吃空餉”,歐陽修等人則是典型的“玩忽職守”。但所謂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乃至更大的“文化建設(shè)”恰恰就是這樣,心性自由、言行無羈恰恰是一種催化劑。 不管是否“歪打正著”,曾被錢惟演“供養(yǎng)”的歐陽修日后成了文壇領(lǐng)袖,又作為“貴人”,以更加寬厚的伯樂之心,巨眼識人,獎掖了蘇洵、蘇軾、蘇轍三父子和王安石、曾鞏等一批詩文大家,引領(lǐng)同道,薪火相傳,極大地矯正了當時充斥大話、套話,一味追求浮華、綺麗的駢文之風(fēng),留下了清新平實、令人陶醉的無數(shù)名篇,直接玉成了后人為之自豪的宋代“文化燦爛之朝”。 歐陽修天資聰明,從小喜歡讀書,十歲時,“為詩賦,下筆如成人”,他叔叔說他“奇童也,他日必有重名”。歐陽修對蘇軾的賞識,幾乎就是自己小時候的翻版。四川眉山的蘇氏父子三人,初到京師,那時候沒有雜志報紙可以投稿,寫了什么得意的詞賦文章,只能輾轉(zhuǎn)請托送給前輩名流寓目。歐陽修偶然讀到蘇軾的文章,拍案叫絕,給梅堯臣寫信說,讀到蘇軾的文章,汗水直流,實在是太爽了!聲稱自己要“靠邊站”,讓他出人頭地(“取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一頭地也”)。 歐陽修對蘇軾的賞識可不是與文友書信往還的應(yīng)景話。他有一次與兒子說到蘇軾,感慨地說:“你記住我的話,三十年后,世人不會提起我了?!闭J為三十年后世人不再提及自己,歐陽修自然有謙虛成分,但對一個后學(xué),如此坦蕩惜才,絲毫沒有文人相輕,毫不擔(dān)心“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這是何等寬廣的胸襟,何等文章立世的情懷! 說歐陽修是蘇軾的“貴人”,因為蘇軾中進士就是歐陽修做主考官,那一年除了蘇軾,還“錄取”了蘇軾的弟弟蘇轍,還有曾鞏。有個插曲:因為試卷都蓋住名字,歐陽修看到一份很漂亮的答卷,他以為是自己學(xué)生曾鞏的,為了避嫌,不好定為第一,取成了第二名。結(jié)果拆封后,發(fā)現(xiàn)卷子是蘇軾的。歷史有時真的挺好玩,歐陽修當初參加科舉,被晏殊以鋒芒太露,要磨一磨他,沒有讓他中狀元;這回他自己為了避嫌,造成誤會,讓蘇東坡錯過了中狀元的機會。大概是為了彌補自己的無心之失,歐陽修將蘇東坡的22篇文章呈送給皇上,打印出來后,大家爭相傳閱,“一時學(xué)者競效蘇氏文章”。 如果說歐陽修對蘇軾等的賞識,是文人惺惺相惜,對包拯的推舉,則是仗義執(zhí)言。前頭說了,歐陽修是繼包拯之后任的開封知府,但他卻是包拯的“貴人”。嘉祐元年(1056)春夏之交,黃河發(fā)生水災(zāi),百姓流離失所。任翰林學(xué)士的歐陽修給宋仁宗上奏,稱贊池州知州包拯貧苦出身,思想品德好,敢于堅持原則,有威信(“清節(jié)美行,著自貧賤,讜言正論,聞于朝廷”),推薦他當“首都市長”。包拯于是以龍圖閣學(xué)士兼任了開封知府。 歐陽修還是王安石的“貴人”,雖然他們后來政見不同。他的學(xué)生曾鞏偶然認識王安石,向老師寫信推薦,稱贊王安石文章很有古風(fēng),為人與他的文章相一致,他本人不想拋頭露面,但像這樣的人才難得(“文甚古,行稱其文……彼誠自重,不愿知于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歐陽修于是逢人說項,向朝廷積極推薦(“安石少好讀書……友生曾鞏攜以示歐陽修,修為之延譽?!保┩曄鄳?yīng),互為獎掖,多么令人感慨的宋代氣象!唐宋八大家中,有五位可以說是受恩于歐陽修這位“貴人”。一個時代的文化燦爛并不是偶然的,正是因為當時這種文人相重、互相激蕩的風(fēng)氣。 說到歐陽修的宅心仁厚,高風(fēng)亮節(jié),還有一件感人的事:他和宋祁一起編《新唐書》,先是宋祈編了《列傳》,歐陽修受皇上指令主持接手編《紀》和《傳》。過去編書也好,修史也好,不像現(xiàn)在弄一堆名字,“圍山找獵,見者有份”,編委會主任、副主任,編委會成員,主編、副主編,策劃、編輯、校對什么的。按規(guī)矩只能署實際參與者中官位最高者的姓名,歐陽修官價比宋祁高,但歐陽修說,宋先生編《列傳》費時耗力,我不能掠美貪功。于是《新唐書》三部分,分別署了兩個人的名字。宋祁十分感動,認為從古到今,文人都是相輕相侮,這真是聞所未聞的事。 但許多人可能想不到,心地寬厚、推己及人的歐陽修,卻是個原則性極強的人。歐陽修說自己天生性格執(zhí)拗,見義勇為,明知有陷阱機關(guān),也置之不理,以至于一而再、再而三被放逐,仍淡然處之。這一點也不是自夸。他與范仲淹志同道合,范仲淹因為“越職言事”受到降職處分,有個叫高若訥的“監(jiān)察官”(司諫)不僅不說公道話,反認為理所應(yīng)當。別人只是私下里鳴一下不平,但歐陽修卻寫信斥責(zé)高某不知人間有羞恥事。高若訥將信上交,歐陽修被貶到夷陵當“縣長”。范仲淹不久后東山再起,當了陜西軍政二把手(經(jīng)略安撫副使),請歐陽修來當“辦公室主任”、“秘書長”之類(掌書記),誰都會覺得這自然而然,但歐陽修卻婉言推辭了。 歐陽修說了自己的理由:“當初為您說話,不是為我自己,可以一起退位,但不應(yīng)一起發(fā)達”。(“昔者之舉,豈以為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進可也”。)他的這種觀點,在專門寫的一篇名作《朋黨論》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君子有朋,小人無朋,小人的“朋”是假的,因為“所好者利祿,所貪者財貨”,利盡時兄弟親戚也不認;而君子“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jié)”,同心共濟,終始如一。 有宋一代,御林軍司令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登上皇帝寶座,采取“偃武修文”的治國方略,重視文化,善待器重文人,甚至立碑告誡繼任者“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者”。從秦代“焚書坑儒”始,文化的元氣大傷,一直文氣黯然;漢代獨尊儒術(shù),文化并未得到真正尊重;到了唐代,唐詩、古文成為大唐氣象的一塊“顯示屏”,但直到宋代,文人才活出人樣,性靈自由才真正得到抒發(fā)張揚,詩詞、散文、書法、繪畫絢爛多彩,如陳寅恪先生所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宋之世?!?/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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