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鼻子發(fā)酸,眼睛發(fā)潮,告別家人走出村子……宗祠、地坪、道路、天井、池塘,塘邊的芭蕉樹,無所謂的豬,沉思的狗,無動于衷的鴨子,悠然散步的雞……我與它們一 一說再見! 上大學前母親給我買了一套新衣服:一條藍褲子,一件白襯衫。那條藍褲子其實叫黑褲子也行。世界上的事情都是相對的,五十步可以笑一百步,如果拿它與一條淺藍的褲子相比較,它就是一條黑褲子。那件襯衫有點偏黃,尼龍料,摸起來有點像玻璃紙,滑溜溜的。那時候人人都覺得穿布料衣服掉價,尼龍襯衫時髦而高貴,簡直可以說是一個服裝“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年代,不少人用“日本尿素”包裝袋改成衣服,像穿著龍袍一樣招搖過市,并不全是因為穿不起布衣服。 人靠衣服馬靠鞍。穿上這件尼龍襯衫,我有一種翻身得解放的感覺。上文體班時我有一件麻料的白襯衫,穿著透汗挺舒服,但摸起來粗拉拉的澀手,被大家笑話是“苧麻白”,我羞愧得只穿了一次就把那件衣服壓到了箱底。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xiàn)在穿麻料衣服成了時尚加環(huán)保。苧麻又叫“中國草”,穿進口尼龍料的居然笑話穿中國原料的,不僅傷害了我的自尊心,還傷害了我的中國心。 母親在煤油燈下,看著我試衣服。她幫我扯平衣角,折好領子,一枚一枚地扣好鈕扣,這種無微不至的代勞讓我很不自在。從我考上大學后,她就常常這樣眼睛發(fā)粘地看我,好像要訣別似的。 (我的第一個母校) 我考上的是廣西大學機械系鑄造專業(yè)。我考上大學成為村里最重大的事件,用現(xiàn)在的話叫“普大喜奔”,在村人的眼里,考上大學就是中了狀元。雖然沒有金街可游,但見了面都紛紛道賀,我像一條鯉魚變成了一條龍。自然不少人也替我操心。有人說,學機械的將來工作可能有些辛苦。馬上有人替我分辯:有什么辛苦!大學生,你以為要當翻砂工呀!頂多就是在工廠坐辦公室吹著電風扇畫畫圖紙罷了。就像笑話里農民認為皇帝用金子做的潲盆喂豬一樣,坐辦公室吹電風扇是村里人想象得到的最高貴的享受。 我沉浸在考上大學的滿心喜悅中,卻像在田里捉到一條大塘角魚生怕別人知道,努力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填滿心里的念頭就是不用父母為我今后的出路操勞了。無意中看到當年的招生報考登記表,讓我感慨萬千。上面填寫報考第一志愿重點院校分別是西北輕工業(yè)學院、中山醫(yī)學院、西南交通大學、武漢建筑材料工業(yè)學院、武漢水利電力工程學院;第二志愿是一般院校,除廣西大學外,還有廣西機械工業(yè)學院、鄭州輕工業(yè)學院、廣西醫(yī)學院、桂林電子工業(yè)學院;填的中專學校有洛陽建材工業(yè)學校、湖北郵電學校、衡陽鐵路工程學校、廣西郵電學校、廣西建筑工程學校。我不知道當年怎么會報這些學校,它們就是一摞亮閃閃的“飯碗”,我饑不擇食,只要搶到一個就行。我僥幸考了全公社第一,但祖母說,“在家以為衫兒白,出門更有白衫兒”,別的地方一定有很多人考得比我好,有一個學校讀就好了。 招生登記表照片上不到十七歲的我,像足一只怯生生的小蘿卜頭,滿頭又濃又軟的黑發(fā),神情惶惑,衣服最上面的紐扣勒著脖子,嚴嚴實實,整個人像是剛從一個瓶子里倒出來。小時候扒松毛時坐在后山梁上,聽著松濤一陣一陣的呼嘯,看著青山疊翠,猜度著那些看不到的圩鎮(zhèn)、城市的模樣,現(xiàn)在終于要走出大山了。我知道自己再不會像列祖列宗們那樣在這個地方土里覓食,“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地終老此生。 原先一直覺得大學是一道又深又寬的壕溝,我是一只短尾巴小狗,無論如何也跳不過去。家在農村,因為父母是公辦老師,屬于“非農”戶口,家里無田可種,我一直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蝙蝠,長著翅膀卻不會下蛋,非禽非獸。每年農歷七月十四,生產(chǎn)隊圍網(wǎng)捉魚都沒有我家的份,等到村里人分完了魚,好心的會計才會讓縮在一旁眼巴巴的我,拿走特意“剩下”的幾條小魚。我一點也沒有抱怨的意思,畢竟我家是“非農”。我每次填簡歷,出身一欄填的是“干部”而不是“農民”。讀高中時星期天回學校,同村的同學要從家里挑著學米,跋涉十幾公里山路,我只需帶著父母的米簿,身輕步快到學校交給出納剪下幾個格子。 (那叢綠樹處是我曾經(jīng)的家) 父母無力給我找一份我向往的工作。公社辦有茶廠、炮竹廠和一個做鍋碗盤碟的陶瓷廠,它們大概是我惟一的去處了。相反,大學畢業(yè)國家包分配,村里人都把考上大學說成吃上“國家飯”?!皣绎垺?,多么香噴噴誘人的字眼!有一次過年,一個吃國家飯、在煤礦工作的工人回老家,從身旁經(jīng)過時一股香味撲面而來,后來才知道是“香堿”——一種專門用來洗澡、不用來洗衣服的“洋堿”——的味道。渾身香風習習的煤礦工人擦身而過,他們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吃國家飯就是不一樣,連挖煤的渾身都是香的,不像農民從身邊經(jīng)過,只會聞到一股汗餿味。 擺過升學酒第二天,父親搭著我出門。先從家里騎車到羅秀,再乘汽車到玉林坐火車。臨行前的晚上,祖母從床板壓著的凳子下摸出一個紙包,里頭是一疊錢,最大的貮元,其余都是一元、五角、兩角的,大概有二三十元,她傾其所有,要我拿著。我說這是媽媽給你的,爸媽已經(jīng)給我錢了。祖母說:“他們給是他們的,我給是我的。窮家富路,多帶幾文在身上沒有錯?!庇踩M我口袋里,又怕我不小心弄丟了,摁摁我的口袋,叮囑我放好。祖母暗紅色枯藤一樣的手抖抖索索一層層揭開紙包的樣子,我至今記憶猶新。 我鼻子發(fā)酸,眼睛發(fā)潮,告別家人走出村子。離別的時候為什么會流淚呢?我似乎并沒有舍不得離開,但跟祖母說“我走了”的時候,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我怕被人看到,趕緊擦掉,它像砂鍋漏水一樣又滲出來。宗祠、地坪、道路、天井、池塘,塘邊的芭蕉樹,無所謂的豬,沉思的狗,無動于衷的鴨子,悠然散步的雞……我與它們一一說再見! 在羅秀坐上汽車,把行李綁到車頂——現(xiàn)在電影里看到印度和非洲的長途汽車好像還是這個樣子。我們這三十多年的確是從非洲穿越而來。汽車像開進海里一樣顛簸著起程,沒開多遠,父親就臉色發(fā)白。他雖然當過兵,卻坐不慣汽車。他很快就嘔吐起來,我又焦急又擔心,不知所措。我不記得他吐了幾次,反正感覺好像過了差不多一萬年才到了玉林火車站。車站像菜市一樣鬧哄哄的,摩肩繼踵,塵土飛揚,我看到很多像我一樣入學趕火車的新生。 (樹根下的狗) 臉色蒼白的父親排隊給我買了票,在候車室里送我上火車。午后的太陽白晃晃的十分刺眼,父親坐了一會,忽然走出站臺外,十多分鐘后,他拎著一個袋子回來,里頭裝著四個蘋果。 “你拿著路上吃,”他說,“蘋果最有營養(yǎng),書上說一只蘋果的營養(yǎng)相當于一只雞蛋?!?/span> 我拿出一只“雞蛋”遞給他:“你吃一個吧。” 他說:“我不吃了,你留著吃。” 我堅持著遞給他:“你吃嘛。 父親接過去,用衣服下擺擦了擦,卡嚓一下咬起來,“我在部隊的教導員是山東人,他說蘋果帶皮吃最有營養(yǎng)?!彼f。父親復員快二十年了,蘋果的味道已經(jīng)離他遙遠如天邊。 火車來的時候,父親和我跟著混亂的人群拖著行李,一溜小跑,跑到前頭找乘坐的車廂,沒有找著,又跑回來。我被人群裹挾著擠上了車,父親把行李從窗口遞給我,在窗外催促我趕快坐下來,免得位子被別人占了。我坐下后從窗口探出頭說:“爸,你回去吧?!备赣H說:“不著急,你走了我再回。”我忽然間發(fā)現(xiàn)父親變老了,黑發(fā)中摻著許多白發(fā),臉龐清瘦,我嗓子里有什么堵著。 火車像牛一樣怪叫一聲,徐徐開動,站在月臺上的父親緩緩地向后面退去,朝我揮手的身影越來越小。我不再像小雞依賴母雞一樣伏在他的翅膀下了,或者說我要用自己的翅膀飛翔了。我想起那個電閃雷鳴、雨腳如麻的黃昏,父親披著雨衣給我買習字簿的背影;想起坐在單車尾架上用力推著他后背,叫他出力蹬車沖上陡坡;想起他把我拋進水里逼我練習游泳,帶著讀一年級的我到泗福小學拉練摸黑回來一路高聲唱歌。父親有一幀在部隊時的半身脫帽照片,頭發(fā)濃密,少尉軍官服畢挺,英氣逼人。年輕時的父親是多么意氣風發(fā)!他當年讀高小時不辭而別參軍是怎樣的情形呢?是不是跟我現(xiàn)在上大學一樣?他那么決絕地走出了六雷村卻又走了回去,是否每個人年輕時的心都很大,裝得下全世界? 我怯生生地一路端坐在座位上不敢走動,車廂里的每一張臉都風格迥異,唯一相同的是全都像磚頭一樣面無表情?,F(xiàn)在的人比那時候的人表情豐富多了,但我說不好這是打開了更多的心靈窗口,還是戴了更多的面具。我猜測父親是否回到了家,坐車回去時是否也嘔吐不止。與我同行的是一名容縣石頭公社的新生,他考上廣西大學化工系。我們都沒有出過遠門,穿著像是別人的新衣服,像兩只剛從土里刨出來的土豆。 車窗外田野、房屋、樹木忽忽而過,還有田里扛著犁耙、趕著牛牯的農民,一條條土路像蛇一樣蜿蜒伸展,偶爾劃過的水塘像鏡子一樣,浸著藍天白云。我們小聲說著話,感受到世界的博大、渾厚,充滿無窮無盡的奧秘。火車“蒙喳喳、蒙喳喳”地響著,它的轟鳴像足我自己的心情?;疖囍虚g停下過好幾次,每次重新起動時都發(fā)出殺豬一樣的凄厲慘叫,哧嗤哧嗤地喘著粗氣,像池塘里打滾的水牛打著醒鼻,噴出一團一團白煙。 (樹猶如此。記得小學山頂球場邊這棵桉樹是在我還沒入學時種的) 一塊塊菜地和一幢幢像四方盒子一樣的樓房撞入眼睛時,列車員說南寧快到了。這就是“省城”!我唱得最好的歌是《我愛北京天安門》,但“省城”卻是我向往的最遙遠的地方。它不僅在遠方,更在高處,在比縣城、地區(qū)更高更遠的地方,即使它坐落在河水流往的下游,每個人說的都是“上省城”。 許多騎自行車的人被鐵路道口的欄桿擋著,他們家里這時候正在煮飯,都在趕著回去吧?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鐵軌居然銹跡斑斑,一些挑著包袱的人從一堆死蛇一樣的鐵路中橫穿而過,走出車站的人都神色匆匆。城市到底是人們的歸宿還是驛站?為什么都那么向往城市,又那么希望葉落歸根?黃昏時分的南寧空氣中有一種甜膩膩的怪味,后來才明白那是煤渣的味道,混合著鬧哄哄的喇叭聲、人聲,橫沖直撞的三輪車的噠噠聲,新來乍到的我像把鼻子沒進一口渾濁的水塘里。 我從六萬大山一個叫六雷村的旮旯里幾經(jīng)輾轉,黃昏時分落足這個陌生的城市。伯父家在南寧建筑學校讀書的二哥在出站口等著我,我們坐上迎接新生的校車,在無數(shù)的樓房、路樹、天橋下面七繞八拐地穿行。那些樹沒有一棵是我認識的松樹、杉樹、欖樹、茶樹、桃樹、李樹、梅子樹,我像一只鳥飛進一片陌生的樹林。 我看到了毛主席草書的“廣西大學”的大門口,知道它就是我要棲身的巢。車子開進學校門口時,我回頭看到一輪黃澄澄的太陽,把周邊的云也染上了顏色,像是不小心打破的蛋黃,讓人感覺一種異鄉(xiāng)為客的惆悵和凄涼。 (摘自我的長篇紀實《生于六十年代》,東方出版社。獲第七屆廣西壯族自治區(qū)人民政府“銅鼓獎”) (文章均為原創(chuàng),個人轉載至朋友圈和群聊天,無需申請許可。公賬號或媒體欲轉載,敬請加微信lsq19650206聯(lián)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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