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同四季,少年是春天,滿腔的情欲如江河暴漲、泛濫,呼吸與言語都帶著春風暖陽般的溫柔與美好。中年如夏天秋天,有生機也有灰敗,像半生半熟的莊稼,喜憂各半,又像一部情味盎然的小說,有跌宕起伏,也有凄然寥落。而晚年是冬天,只剩下枯枝一般的身體,卻要獨自面對寒冷和冰雪,兒女再多,再好,誰又能代替自己身心的疼痛。 造物主賜予我們生命,卻又要讓我們無可奈何地去接收時光的安排,從青春少年到垂垂暮年,從生到死。如果,單單從光陰的角度來觀照人生,的確帶著一種宿命般的薄情意味,讓人無法抗拒。 記得在一本書上讀過晚年的張愛玲,慘景著實令人唏噓。盡管曾是不可一世的才女,憑借奇裝異服與妖嬈文字轟動過上海灘,但年過古稀,她已是廋骨嶙峋,晚年的日常不過是早上出門去看病,坐半天的車,再等上兩三個小時,黃昏時回到家,屋里沒有煙火氣,只有數不清的紙藥袋子,一口氣微微地喘著,不知道能否能熬過漫長的一夜。英語有諺云:“沒有人是座孤島?!倍鴱垚哿釁s說:“我有時覺得,自己是一座孤島?!?/span> 晚年的張愛玲,有一部絕筆之作,叫《對照記》。這是一本圖文并茂的書,里面,有一些代表她生命片斷的老照片,還有一些滄桑感十足的說明文字。在這部書里,她對自己一生的三個階段做了點睛式的總結。在說到晚年時,是這樣寫的:時間加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繁弦急管轉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經遙遙在望。傷感,是在意料之中的;但那種急促的感覺,卻出人意料。 物質的世界、現實的世界,她不能控制;而自己的精神世界,是可以由自己主宰的。晚年離群索居的張愛玲,依然用筆下不斷流淌出來的文字,一直占據著華文世界不可忽略的一席之地,僅僅靠寫作拿到的版稅,就足以成為她晚年得以平靜隱入“孤島”的保障。 愛人背叛,半生孤獨,張愛玲的世界充斥著與常人一樣的薄情寡義,但憑借對文字不曾衰減的一份癡情,張愛玲向世人綻放了她一生的芳華。 當然,我們都成不了張愛玲,但是,至少,她告訴了我們,無論這個世界待自己多么冷漠多么薄情,唯有對自己鐘愛的事物所保持的一份癡情,永遠不去輕易丟棄。唯有這樣,才不會將自己的一生徹底辜負。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里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只有永遠把艱辛的勞動看作是生命的必要,即使沒有收獲的指望,也心平氣和地繼續(xù)下去,堅持做自己熱愛、相信的事,假以時日,總會有一些回報。 所謂堅持,所謂熱愛,說的其實就是對一些人一些事的癡情。一生癡情地愛一個人,獲得的是心靈的滿足,靈魂的寄托。一生癡情于某一件事,不管最后取得多大的成績,至少,不會在生命行進的過程中,產生虛度光陰的自責,即便走到了世界的盡頭,也不會有太多的悔恨。 近日讀文風簡約、意境高遠的文學大師孫犁的作品,不由得被他對書的癡情深深打動。他在文章中說:在同口教書時,小鎮(zhèn)危樓。夜晚,校內寂無一人,螢螢燈光之下,一板床,床下一柳條箱,余據一破桌,攤書苦讀,每至深夜,精神奮發(fā),若有可為。 因為這樣一種癡情,孫犁成了現代文壇的一面旗幟。 更多的時候,所謂的癡情,其實就是去找到一種對抗這個薄情世界的方法。比如,殘疾作家史鐵生在詩歌《遺物》中寫道:如果清點我的遺物/請別忘記這棵老樹/那是我常去的地方/我的森林/從那兒轟然擴展/我的希望/在那兒生長又在那兒凋零/萌芽、落葉都是我的癡情…… 因為對一棵樹,對它的萌芽與落葉的癡情,在一定程度上,讓史鐵生對飽經磨難的人生,生發(fā)了一線希望與信念。 人生四季,我們終究要在愛情的尾聲中告別,在平庸的余生中枯萎,而心靈的山坡上,那些癡情不改的事物,將會被情感的雨水澆灌,愉快地盛開著,永遠不會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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