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 奈瓦爾

我是黑暗——喪偶者——失去了慰藉，

我是城堡被毀的阿基坦王，

我唯一的星死了，我的詩琴以星為飾，

馭著一輪凄涼憂郁的黑太陽。

你給過我慰藉，在此墳?zāi)拱愕囊估铮?

請再給我波西利波和意大利海浪，

請給我花兒(它常使我轉(zhuǎn)悲為喜)，

還有葡萄與玫瑰，同纏一座架上。

我是愛神或日神? 是呂西念或比隆?

我額上還因王后吻過而發(fā)紅，

我曾貪夢，在人魚游泳的洞里。

我曾兩次把冥府之河橫渡，

在俄耳甫斯的琴上我交替奏出

仙女的喊叫和圣女的嘆息。

(飛白 譯)

熱拉爾·德·奈瓦爾(1808～1855)，原名熱·拉布呂尼，法國著名詩人，散文家，象征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先驅(qū)。他兩歲喪母，由舅公撫養(yǎng)成人，童年在瓦盧爾度過，奇詭迷離的民間傳說和詩意般的夢幻一直縈繞著他對這段生活的記憶，對他后來夢幻型性格的形成及詩文中無數(shù)幻象幻覺的迸發(fā)產(chǎn)生極為深刻的影響。奈瓦爾一生潦倒，貧病相迫，情途坎坷，心旅維艱，促使他“把長年的痛苦、夢幻和想象壓縮成一字一句”，創(chuàng)作出極富特色的詩作與散文。主要作品有十四行詩集《抒情節(jié)奏小頌詩》(1835)、《幻景》(1854)，運用具有神秘色彩的詞語，表達(dá)他對宇宙的幻覺，講求詩歌的音樂美。此外還著有抒情散文集《火焰姑娘們》、《西爾藏》(1854)、《奧蕾莉亞》(1855)等，是他自身經(jīng)歷和夢幻在作品中的反映與分析，給后來法國象征派詩歌和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以深遠(yuǎn)影響。奈瓦爾是法國最早的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之一，其作品是象征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淵源。

奈瓦爾的創(chuàng)作與他的一段戀情如水乳交融。1836年他愛上女演員珍妮·科隆，珍妮卻嫁了別人，不久死去。詩人的靈感多半出自女人。

珍妮便成了奈瓦爾夢幻詩的源泉。后來奈瓦爾患精神病，被幻象所圍困。1851年后病情加重，但在短暫的緩解期間他寫出了杰作《幻象》和《奧蕾莉亞》，被認(rèn)為法國詩的頂峰之作。1855年初的一個寒冷的早晨，人們發(fā)現(xiàn)他在巴黎古燈大街燈柱上自縊身死。

《不幸者》正是選自杰作《幻象》，是組詩中名聲最大的一首。詩以“不幸”為題，大量運用象征意象，筑構(gòu)一個奇異的幻象境界，烘托出失去戀人珍妮的無邊哀痛，一顆失樂園的苦心憂憤地悸動在每一詩行中。

“我是黑暗——喪偶者——失去了慰藉”，起筆直陳利害，戀人對于他意味著光明溫暖與慰藉，戀人亡去，光明與溫暖頓然消逝，黑暗淹沒了生命。“我是黑暗”，譬喻非常，造成冷森、沉重、無著、壓抑的氛圍，滲透絕望滅頂?shù)臎r味?！拔沂浅潜け粴У陌⒒雇酢?，阿基坦位于法國西南部，中古時一度勢力強(qiáng)盛的公國和王國。城堡被毀之于國王意味著失卻一切。詩人從大處落筆，以力重千鈞的絕譬，道出戀人是他的一切，喪失了她，他便一無所有。愛戀之深之重，不幸之深之重，深得如黑暗摸不著邊際，重得似國王痛遭毀城，這象征意象所產(chǎn)生的表現(xiàn)力簡直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境地?！拔椅ㄒ坏男撬懒?，我的詩琴以星為飾/馭著一輪凄涼憂郁的黑太陽”。心中唯一的閃光熄滅了，此悲此痛，深極巨極，詩人“詩琴馭著一輪黑太陽”為意象呼應(yīng)前文凝聚了無邊的黑暗，遮住了太陽的強(qiáng)光。這種把哀痛提純到極至的表現(xiàn)力是任何哭泣、眼淚和怨訴都無法企及的?！昂谔枴?，是黑暗與光明的迭合，第二節(jié)詩人將這矛盾的兩面加以強(qiáng)烈的對照：“你給過我慰藉”，那是如“波西利波”山和“意大利海浪”般純厚涌蕩的愛的激情，你還曾“給我花兒”，柔婉鮮媚的愛意，而象征了酒神的葡萄和象征了愛神的玫瑰“同纏一座架上”，則表現(xiàn)出昔日沉醉迷狂交歡的愛戀境界。如今，這往日的歡快明朗被凄涼憂郁遮住，生命如墮入“墳?zāi)拱愕囊估铩?，陰森死寂可怖。詩人在大得大失的比照中浮雕般凸現(xiàn)出戀人之死所造成的巨大而沉重的心靈災(zāi)難。

為什么?為什么會遭此墮入墳?zāi)拱愕亩蜻\，會體會這城池被毀般的巨創(chuàng)極痛。說不清。于是歸源于宿命，詩的第三第四節(jié)，以接二連三的神話典故，串演出一幕幕宿命的悲劇，以求給自己悲慘的命運一個無可奈何的詮釋，換得心靈深處一絲慘兮兮的笑容和吐出一口重重的郁悶?！拔沂菒凵窕蛉丈?/是呂西念或比隆?”這里含了四個典故。愛神一典：據(jù)希臘神話，愛神厄洛斯愛上人間女子普緒刻，與她夜夜相會，但禁止她看到自己的面容。一夜，普緒刻偷偷燃燭，看見與她同臥者原是愛神。而愛神被燭油燙醒旋即飛去。日神一典：據(jù)希臘神話，日神阿波羅愛上河神與大地女神的女兒水仙達(dá)芙涅，而達(dá)芙涅守貞不嫁，故竭力逃避，阿波羅疾追不舍，眼見追上，達(dá)芙涅求助父母，化為月桂樹。呂西念一典：據(jù)法國民間傳說，呂西念與水仙女美綠辛相愛結(jié)婚。美綠辛因遭神譴，每星期六下半身變蛇，故禁止丈夫星期六看到她。呂西念違背妻子禁忌，星期六偷看到她變形，美綠辛于是永遠(yuǎn)消失了?！拔以潐?，在人魚游泳的洞里”，即指呂西念與美綠辛?xí)橙唤粴g的戀情，隱喻詩人對珍妮相慕互戀的懷想。比隆之典：比隆是法國封建時代的名門望族。詩中比隆大概是十六世紀(jì)末的夏爾·比隆，他輔佐亨利四世南征北戰(zhàn)，屢建戰(zhàn)功，封為元帥和公爵。后因謀叛斬首。“額上因王后吻過而發(fā)紅”，大概指比隆曾蒙王后垂愛，暗生戀情之事。詩的最后一節(jié)俄耳甫斯一典：俄耳甫斯是希臘神話中的音樂圣手。他的愛妻歐律狄刻被毒蛇咬死，俄耳甫斯靠他奇妙的琴聲感動了陰世的守門惡犬、復(fù)仇女神、冥后冥王，冥王終于破例同意讓他帶回妻子，但有禁令：走出冥界前不準(zhǔn)回頭看妻子。于是他走在前邊，只聽到后面有跟隨的腳步聲，迫不急待想回首，又都極力按納住了，但走至冥界門檻，終于忍耐不住回轉(zhuǎn)身張開雙臂，結(jié)果歐律狄刻化作一縷白霧永遠(yuǎn)消失了。以上典故系列中，詩人從神話到民間，從陰曹到陽世，從神仙到王后，天上地下往復(fù)迭沓地狀述自己與珍妮愛戀的非凡與劫數(shù)，而越是非凡卻偏遭毀滅的宿命便越把“不幸”的成分加重，這是道道地地的“不幸者”屈從宿命，不能抗?fàn)幩廾目嚯y靈魂，在厄運磐石的重壓下唱出的疾首痛心的哀歌，因此詩的最后兩句至為精絕：“在俄耳甫斯的琴上我交替奏出/仙女的喊叫和圣女的嘆息”。來自仙界的喊叫焦灼尖厲，透出一種愛莫能助的無奈，而那一聲“圣女的嘆息”好重好重，從神府襲向地面;好長好長，一直傳到今天?！安恍艺摺钡牟恍医@一聲重重長長的嘆息彌漫了一個多世紀(jì)，也許還將飄散開去。

此詩意象之宏闊朦朧，意境之深博，幻美之光彩、狂飆般氣勢，形式之凝煉，結(jié)構(gòu)上啟承轉(zhuǎn)合之匠心以及注生命于意象的語言已無須贅述妙不待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