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外婆，都是人生中的一首歌。許多人的懷念，都是過不去的一道坎。

外  婆

那天我兒子寫作文時，問寫誰。我說，你與誰熟悉就寫誰。兒子說，那我寫姥姥吧。我說好。

兒子破天荒不讓我輔導(dǎo)，非要自己寫。以往，每遇到寫作文，就像擠牙膏，生氣不說，還丟三拉四掉字。這次不讓人輔導(dǎo)，倒讓人奇怪了。兒子邊寫邊說：老爸，我寫得不好，你不要笑我。我說，不笑。兒子說：你是作家，我比不上，但我有靈感了，我自己寫。

兒子很快就寫完了。中間只問了我?guī)讉€不會寫的字。文章寫得奇快。我還沒看，兒子便跑到客廳里，要對我們念。他一邊念，我看到，兒子的姥姥開頭是笑，后來寫到她如何辛苦操勞并感謝“親愛的姥姥給我的照顧”時，她笑中含了眼淚。

我在那一刻覺得，那是兒子寫得最好的一篇作文。

而對我的外婆，我沒有一絲記憶。我母親生下我的時候，外婆就在另外一個世界里了。我對外婆的印象，就是母親每遇到親人間的悲酸痛苦，便跑到山中的一座墳上哭。我小時不懂，母親為什么會伏在一堆墳頭上哭。慢慢長大后，我便理解了母親——墳里頭是她最重要的親人，她無處傾訴的痛苦，只有在大山間長嚎??！那是陰陽相隔的兩個世界，讓我感受到了母親與那個世界的聯(lián)系。直到有一天，母親也突然去了那邊，不知她們是否還在一起，是否能夠過上幸福的生活。我迷信，每次回故鄉(xiāng)，就跑到母親的墳頭燒紙。在我簡單的想法里，就是母親這輩子在人間受盡了凄風(fēng)苦雨，不能再到那邊受窮了。

給予了我第二次愛的另外一個外婆，是東不拉的母親。那時我在新疆得到東不拉的幫助，當(dāng)了兵并最后考回內(nèi)陸，第一次探家的時候，我就先去看她。她老遠就叫我的名字，那種感覺，使已不再年輕的我，感受到了另一種做外甥的溫暖。她像母親，總是呆在廚房里，不停地做飯，仿佛要把好吃的東西，一下子全裝在我的肚子里。外婆說，你為我們爭了光，我?guī)赘吲d啊。外婆一說，我的淚水直打轉(zhuǎn)。她是把我當(dāng)親人啊。外公喜歡喝酒，也要我喝，外婆就訓(xùn)他說：不能喝就不喝，你把伢喝傷了么辦？外公笑。外公酒一多，就擺起大男人的架子，指揮外婆干這干那。一看，就是故意的。但外婆也不惱，你讓干就干，一邊干還要諷刺外公幾句，說外公好像是當(dāng)官的。外公也不惱，只是逗樂。沒事的時候，外婆便坐在面前與我拉家常。她說：你大（指我母親）多賢惠一個人??！然后，她就談起過去村莊里發(fā)生的那些事情。比如我外公年輕時參加革命，新五師突圍打散后從外面回來，怕被人抓，穿著國民黨的衣服，裝不下去便又逃走了。這一去，便在外面給地主打了四年的長工，最后回到家鄉(xiāng)，也老大不小了。人家介紹外婆，外婆沒意見，見個面便結(jié)婚了。我外公在外脾氣很暴，但回到家，也得乖乖聽外婆的。他們一共生了四男三女，在那樣惡劣的條件下，也不知外婆是怎么過來的，她不但將個個撫養(yǎng)成人，而且人人都有出息。很快，外公的家族在當(dāng)?shù)爻蔀橥濉?/span>

外婆在村子里威信很高，誰家有事，她都主動去幫。吵架在我們鄉(xiāng)下是常事，一吵起來就很厲害，所以一般人都躲。但外婆一去，隨便說幾句，人家便不吱聲了。外婆常說：不吵不鬧，不成老少，今天吵明天就好了。每次我休假期滿，要回去時，外婆總是這叮囑那叮嚀，生怕少了什么。每次我與外婆道別時，就像告別母親一樣，回過頭去，看到她的身影與母親一樣，在村頭竹林的那邊變得越來越小，多少次我都鼻子酸酸的，想哭。所以，無論多長時間回去一次，我最先去看的，就是外婆與外公。

外婆身體不好，有高血壓，但她總是把笑掛在臉上。家中來了客，無論是誰，再難她都要準(zhǔn)備幾道像樣的菜。因為在那些年頭，周圍一大片可能就外公家里還能吃得上肉。外婆從不拒絕任何一位不速之客，她愛面子，寧可自己不吃，也要讓客人吃飽吃好。方園幾十里，都知道外公外婆的名聲。后來，隨著條件的好轉(zhuǎn)，她家?guī)缀跆焯於加锌腿恕＿B路過的，有時也要歇歇間，順便到外婆家打點牙祭。所以，她家的廚房，是當(dāng)?shù)刈蠲β档膹N房。外婆常說：我這一輩子，就是給你外公燒火做飯……

我母親生病時，外婆非常關(guān)心。外婆去看她時對我母親說：伢呀，你就像是我的親女兒啊。母親那時病重，躺在床上，聽到外婆這樣一說，她的淚便迅速涌了出來。她們談起傷心的往事，總是把淚流在一處。母親后來對我說，因為我，讓她享受到了外婆的第二次母愛。母親流著淚對我說：伢啊，人要感恩戴德啊，做人要講良心，要記得人的好啊……

母親去世后幾年，我每次回去，外婆都要提到她，總是唏噓不已民，說我母親沒福。再過幾年，母親的墳頭的青草也是幾度枯榮之后，外婆突然生病，很快就走了。噩耗傳來，我十分悲怮。我請假回去送葬，但當(dāng)時因為我們忙于完成一件大項工作，我是主要負責(zé)人，單位領(lǐng)導(dǎo)沒批。這，也就成了我最大的遺憾和心病。后來，我從東不拉舅舅帶回的照片中，看到鄉(xiāng)間給外婆送葬的人，排成長長的隊伍，這足以說明那些吃過外婆飯的人，對她的感恩與感激。

外婆去世的那個冬天，我回故鄉(xiāng)，專門買了火紙來到外婆的墳頭上。當(dāng)我點上香煙，看到火紙在空中飄揚的時候，透過煙霧的朦朧，我仿佛看到，外婆仍像往日那樣坐在那里，慈詳而溫和地望著我微笑。

不知為什么，在那個有雨的早晨，我跪在外婆已長了青草的墳前，突然間淚流滿面。

兒子在作文中最后一句是：親愛的姥姥，我愛你，感謝你對我的照顧。這句話，讓我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可能因為我做得太少，竟然不知怎樣感謝在另一個世界里的她。我只是寫下這篇文章，作為對外婆的懷念：如果一個人真的還有來生，我仍做外婆眼里那個令她驕傲的外甥。天堂里的外婆，我愿你和我的母親一樣，在遙遠的國度里，過上比這個世界更加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