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兆光 原刊于《書城》2021年4月號 鐮倉行(2020.1.30) 天氣好極了,從太平洋吹來的風,像極了山中的春風。早上與駒澤大學教授小川隆在本鄉(xiāng)三丁目集合,到東京站換乘橫須賀JR,一小時就到了北鐮倉,去拜觀圓覺寺和建長寺。 我們到得早,先去圓覺寺對面的東慶寺。日本的寺院分派系也分本末,名堂多得很。這個寺院也屬于臨濟宗圓覺寺派,雖然不大,卻極清幽。竹林與古木之中,有一條小徑,通往半山,讓人想起唐代常建詩句“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走了百余米,便是釋宗演(1860-1919)、鈴木大拙(1870-1966)和西田幾多郎(1870-1945)等人的墓地,也是學問家和辻哲郎(1889-1960)和出版家?guī)r波茂雄(1881-1946)的歸葬處。 這些都是日本的名人。不過日本好像并不太像法國,二〇一五年我們?nèi)ミ^巴黎的蒙帕納斯墓園,那里下葬的很多名人,像作家莫泊桑、波特萊爾,學者薩特、涂爾干,數(shù)學家龐加萊,在墓園入口處,都有明確的示意圖,一一標識,目的是讓人瞻仰祭拜。日本卻很低調(diào),很多墓地是家族的,并不突出供奉家族中的哪個名人,像和辻哲郎和巖波茂雄,都是下葬在家族性的墓地。如果沒有小川隆指引,我們根本找不到,因為這里沒有指引牌或引導圖。不過,東慶寺的墓地中,顯然下葬的都是重要人物或顯赫家族,所以大多墓地都寬敞整潔。其中,號稱“世界禪者”的鈴木大拙墓前有很多鮮花,大概是最受尊崇的人,或是與東慶寺最有緣分的人?他晚年建立的松ケ崗文庫也在東慶寺背后的山上,我認識的石井修道教授,現(xiàn)在就是這個文庫的負責人。一條山道蜿蜒曲折地通向山上,據(jù)說,鈴木大拙九十高齡的時候,還能爬這一百多級石階,上到文庫去看書。 據(jù)小川說,這個寺院的住持雖是私家子弟而且是世襲的,但他也是圓覺寺住持橫田南嶺的學生。由于事先得到橫田的指示,所以東慶寺特意為我們的來訪做了準備,把釋宗演親筆畫的《達摩像》和他的老師今北洪川的書法,在禪堂掛出來讓我們觀賞。想當年,釋宗演在世界各處游走,兩赴美國,一往中國,真是日本禪宗走向世界的先驅(qū),而他的學生鈴木大拙用英文寫作,影響了西方世界一代禪宗信仰者。從今北洪川、釋宗演到鈴木大拙,不僅光大了圓覺寺的傳統(tǒng),還使得西方現(xiàn)在還把“禪”叫作日語的“Zen”而不是漢語的“Chan”。對比日本明治大正和中國晚清民初,總是讓人平添很多感慨。 從東慶寺走到圓覺寺。剛剛進得三門,氣派便頓時不同。這是禪宗臨濟宗圓覺寺派的大本山,也是當年鐮倉五山第二位的禪寺,由南宋中國渡海過來的禪師無學祖元(1226-1286)開創(chuàng)。據(jù)說,另一位從中國來的禪師即開創(chuàng)鐮倉禪宗建長寺的蘭溪道隆(1213-1278)圓寂后,當時日本的幕府將軍北條時宗曾寫信請求禪僧“莫憚鯨波險阻”,向南宋尋求后繼的“俊杰禪伯”(至今北條給兩禪師的這封信還留存著)。于是在一二七九年也就是第一次蒙古襲來后的第五年,無學祖元來到日本,先是繼承蘭溪道隆當了建長寺第五代祖師,一二八二年即蒙古第二次入侵日本之后,為了悼念戰(zhàn)死者,在北條時宗家廟基礎上建立圓覺寺,他又當了圓覺寺的掌門人。這個寺院至今已經(jīng)七八百年歷史。一位年輕僧人水野在三門迎接我們,引我們先到背后的山上,眺望天邊的富士山,白雪覆蓋,確實是漂亮極了,難怪當年朝鮮通信使路過,總是對這座山有特別的記載。 從鐮倉圓覺寺看富士山 水野特意帶我們參觀從不對公眾開放的舍利殿,這是日本的國寶,始建于弘安八年(1285),也就是中國元代初期。里面真是古樸極了,建筑全部是木結(jié)構(gòu)榫卯。從外面看仿佛是兩層,在里面看卻只有一層。因為供奉了無學祖元攜來的佛舍利,所以叫“舍利殿”。這種木建筑,有著不加任何髹飾的樸素,卻顯出特別的古老和典雅,比起金碧輝煌紅墻黃瓦的建筑,似乎多一分歷史滄桑感。據(jù)水野說,過去修行僧要在這里坐禪,但現(xiàn)在改在禪堂打坐??纯炊U堂里,兩排榻榻米鋪成的“炕”,大概可容納三四十人,每個鋪位頂上是放被褥的頂箱。水野看我們對禪僧日常生活有興趣,還帶我們參觀了廚房。寺院廚房干凈異常。值得贊嘆的是,至今他們?nèi)匀挥蒙缴系哪静窈蛡鹘y(tǒng)的鐵鍋做飯。水野掀開鐵鍋的鍋蓋,里面還有熱氣,灶里還有余炭。 圓覺寺管長也就是住持橫田南嶺,五十五歲左右,亭亭然有大師氣象,說話聲音洪亮。他的住處就是當年鈴木大拙下榻處,山谷環(huán)抱的兩棟別墅前,是一池清水與如茵草坪。中午,他客氣地請我們在這里吃烏冬面套餐,有執(zhí)事僧人恭恭敬敬端上餐盒,感覺烏冬面和糯米團的味道相當好,似乎不是外面隨便購買來的。午餐間,和他聊了一下中日佛教在政教關系上的差異,中國佛寺的經(jīng)濟狀況,以及釋宗演、鈴木大拙的話題。 午餐之后到建長寺。建長寺號稱鐮倉五山第一山,是前面說到的南宋僧人蘭溪道隆創(chuàng)建,比圓覺寺還早二十年左右。其中,寺前三門尤其氣勢不凡,讓我想起天童寺千佛閣南宋重修,日本僧人贈送大木材的舊事。大概,當年的佛寺都重視三門,不像現(xiàn)在中國的佛寺,三門仿佛只是圍墻上開一個出入口,最多只是供著四大天王,以及正面彌勒背面韋陀。按照佛教說法,三門乃是解脫和超越的三重關隘,所以唐宋佛寺三門都壯觀高大?;蛟S日本就是繼承的這種傳統(tǒng)?像京都的建仁寺、南禪寺,高大的三門都是最重要的建筑。建長寺的三門也是日本國家指定的重要文化財產(chǎn),輕易不讓人上去,游客更是無緣入內(nèi),然而有橫田的關照,今天特意破例讓我們上去。木制的樓梯極為陡峭,爬上頗不易,但因為難得一見,所以只好手腳并用,努力攀登上去。三門的樓上,藏有江戶時代鑄造的青銅五百羅漢,雖然不大但千姿百態(tài),或嫵媚,或威嚴,或莊重,或滑稽。從三門上方俯瞰,整個建長寺及下面的國寶洪鐘,盡在眼中。鐮倉樹木蔥蘢,即使在冬天也是滿眼綠色,看建長寺四周山巒起伏環(huán)抱,與在地下看寺院不同,真是別有風景。下了三門后,兩位建長寺僧人帶我們?nèi)グ萦^西來庵。西來庵也是禪僧修行處,輕易不讓游客參觀。庵內(nèi)院落中有七八百年的古柏,大概有三人合抱那么大。趙州和尚當年的禪機一問“庭前柏樹子”,大概就是指的這種柏樹? 值得一記的是,在鐮倉勝鶴岡八幡宮,陪同我們的水野勸我們抽個簽,測測吉兇,不料我們抽到的都是“兇”。事后想想,大概是預言了我們將在日本遭遇疫情? 去朱舜水的水戶(2020.2.11) 今天去茨城縣的水戶(Mito)。 水戶是德川家康第十一個兒子的封地,差不多三四百年前,明代遺民朱舜水(1600-1682)到日本之后,先在長崎,后在這里,為水戶藩主德川光圀重新制定祭祀孔子的泮宮禮,推動了此地儒家文化的傳播,歷史上是一個很有影響的事件。為了今天的水戶拜觀,我們昨天下午先到研究室隔壁的東京大學農(nóng)學部,看了一下“明遺民朱舜水終焉之地”。其實,這只是一根刻了字的石柱而已,就連這個石柱,據(jù)說也已經(jīng)挪過了地方。 從東京到水戶,JR兩個小時。我們先去看弘道館。從水戶站出來,走上一個斜坡,就是當年德川齊昭建立的水戶藩學校弘道館,據(jù)介紹它建于一八四一年,也就是中國鴉片戰(zhàn)爭的第二年。其實,原來的建筑在二戰(zhàn)之末(1945)的空襲中全部毀掉,現(xiàn)在是重建的,但仍被指定為國家重要文化財產(chǎn),日本對于自己的歷史遺跡總是特別“呵護”和“炫耀”。不過,重建時倒是仿照老樣子,修舊如舊,精細得很。重修時修了正廳和至善堂。正廳的匾額是“游于藝”,用了孔子的話,但表示的卻是日本式的文武合一,神儒合一。學生既學習儒家的經(jīng)典,也學習各種宗教,還學習其他的技藝。日本儒家這一套,可能和早期儒家六藝相似,卻和后來中國儒家專心經(jīng)典學問不同。正廳里面并不特別精彩,倒是外面紅紅白白的梅花灼灼地開著,很有意思。據(jù)說,這里的梅花就是水戶一景,可惜的是我們來得早些,梅花只是半開,當然,半開也有半開的意思。 弘道館是學習的地方,不是供奉圣人的廟堂。因為臺北的黃進興教授對孔廟特別有研究也特別有興趣,于是也特意向人打聽孔廟所在。一個中年日本女性熱情地帶我們?nèi)タ矗瓉?,重建的孔廟就在弘道館的背后,與一個叫作鹿野的神社相鄰,看上去規(guī)模并不大??峙虏荒芘c過去水戶藩祭孔的老地方相比。因為它不對外開放,我們只能在門口,隔著半開的梅樹看一看門臉。明代中國文廟祭祀孔子,有盛大的樂舞,根據(jù)老朋友比利時的鐘鳴旦(Nicolas Standaert)教授的研究,萬歷年間的宗室朱載堉在《樂律全書》中,曾經(jīng)對于這些樂舞有過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闡述和改造。雖然它并未真正在國家祭典上得到實現(xiàn),但是卻遠傳到歐洲,引起了耶穌會士法國人錢德明(Joseph Marie Amiot,1718-1793)的注意。最早的一批有關朱載堉的舞蹈圖示,曾被收錄在一七八〇年法國巴黎出版的書中,而且錢德明還把總數(shù)超過一千四百頁的朱載堉祭祀舞蹈圖示繪本送到了歐洲。究竟這些整齊有序、規(guī)模龐大的國家樂舞以及它背后的儒家涵義,對歐洲有什么影響?還需要再研究。 朱載堉《樂律全書》 同樣是萬歷年間,明朝官方對于文廟祭祀儒家先祖孔子的樂舞,曾經(jīng)由一個歸依了天主教的學者李之藻(1565-1630)進行修訂。他的《泮宮禮樂疏》(1618-1619)前幾章討論鄉(xiāng)校(即泮宮)中的圣祠,對于祭器、祭典上的音樂和頌歌都有記載和討論,而且其中記載了三套、每套三十二個姿勢的大夏舞,大概就是被法國人注意的那些東西。然而更有趣,而且與日本水戶相關的是,李之藻的這部《泮宮禮樂疏》中記載的樂舞,又在一六七二年,被朱舜水,那個明清之際流亡日本的遺民,作為基本依據(jù),在水戶藩為德川光圀制定祭孔典禮,因而成為后來日本孔廟祭祀樂舞的格局。這倒是一個串聯(lián)起世界的歷史事件,有興趣的人或許可以從這一文獻中,看比較思想文化史。 從弘道館出來,坐巴士去偕樂園。進了院門,循了日本人參觀順路的習俗,按圖索驥去看好文亭。好文亭也是水戶藩主德川齊昭自己設計并建造的,用來邀請文人、家臣和朋友聚會吟詩,算是一個風雅之地。看到這個好文亭,不免多少有一點兒感慨,大概對于風雅和教養(yǎng)的尊崇,日本過去一直就有,甚至連德川幕府的將軍,也染上了一些舞文弄墨的習慣。即使到了現(xiàn)代,日本也沒有經(jīng)歷過徹底摧毀風雅和教養(yǎng)的時代,那種時時處處引用《古事記》《萬葉集》和中國古典來解釋事物的傳統(tǒng)始終存在,這大概要歸功于時時處處的暗示和教育。你只要看看各種園林寺廟神社里的樹木花草,往往附有相關詩句標注,就知道風雅傳統(tǒng)依舊。就在我下榻處附近的湯島天滿宮,是梅花的名所,梅樹上往往就掛有“月影”“浮云”之類的標簽,讓人想起“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之類的詩句。 好文亭中每一間房屋有梅、桃、櫻等不同名目,請了現(xiàn)代畫家專門畫的屏障畫也頗為雅致,但可惜都是后來的作品,因為亭子在戰(zhàn)爭期間已經(jīng)被毀掉,讓人多少領略一點兒戰(zhàn)爭的殘酷。倒是從好文亭向外看去,風景相當不錯,近處是成片的梅林,遠處是水天相連的一大片湖面,黃色的草坪和墨綠的樹林,在蔚藍的天空和明亮的陽光下,讓人覺得相當爽快。據(jù)說,這是日本最大的園林,我們繞著山丘走了一圈,看了看歌詩碑和吐玉泉,這兩處并沒有太大的意思,倒是巨大的樹木和濃密的竹林,讓人覺得“如坐幽篁里”。日本的園林,一方面是極力的古拙和樸素,像它的表門,草編的屋頂和古舊的木柱,絕不上色的門扉,據(jù)說就是為了凸顯“松煙”之色;另一方面是極力的雕飾和精致,像它的松樹都被修飾成整齊渾圓的樣子,以及梅樹枝干被人力矯正成盤曲彎繞如虬龍,仿佛龔自珍所說的“病梅”。這是不是象征了日本人性格的兩面?我不敢說,但是我覺得“精致的樸素”和“人為的自然”,確實體現(xiàn)了日本的特色。 從偕樂園東門出來,隨意看了看附近的常盤神社和忠義館,便乘坐巴士到水戶站,又乘坐JR回東京上野。到達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盡了,回到住處打開電腦,看到滿眼的疫情和煩悶的評論,就像天氣一樣由晴轉(zhuǎn)陰,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錢鍾書的兩句詩:“行止歸心懸兩地,長看異域是家鄉(xiāng)?!卑滋炷欠N澄澈爽快的感覺剎那間煙消云散,馬上就陷入深深的憂郁煩悶之中。 電視上,天氣播報在說,明天陰有小雨。 與名勝比鄰而居(2020.8.27) 難得與名勝比鄰,可以天天親近。 在東京八個月,一直住在學問之道起點處的Elite Inn,這個Elite Inn在學問之道最西端,旁邊就是有名的湯島天滿宮的男坂三十八級臺階。每天早上拉開窗簾,先看見對面的心城院,心城院供奉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屬于最澄開創(chuàng)的天臺宗。左手就是湯島天滿宮,每天早上去東京大學的研究室,就要先爬三十八級臺階,穿過天滿宮滿是梅樹的小道。然而,盡管住處守著這一佛一道,卻還是沒躲過二〇二〇年的疫情,越來越嚴峻的病毒流行,讓我們只能困守東京,只能每天和這個佛寺神社相伴。內(nèi)人開玩笑說,這一切讓人想起一月在鐮倉鶴崗八幡宮請的那個簽,那天,居然我們兩人抽到的都是“兇”。 在東京八個月的最后一天,突然覺得要告別這個熟得不能再熟的神社,卻不由生出一絲留戀。 歷史上——歷史學者的習慣總是追溯歷史——日本的寺社曾經(jīng)勢力很大,已故的黑田俊雄曾用“權(quán)門”一詞,來概括中世日本的權(quán)力格局。中世權(quán)門三足鼎立,除了天皇朝廷的“公家”、幕府將軍的“武家”,就是佛寺神社的“寺家”。往日的寺社全盛期,僧侶們縱橫捭闔,趾高氣揚,甚至連天皇都搖頭嘆氣。據(jù)說白河法皇(しらかわてんのう,1053-1129)曾經(jīng)說,自己權(quán)力再大,也有三不如意,一是控制不了賀茂川的水,沒法兒讓它倒流,二是沒法兒管六博骰子的數(shù)目,畢竟擲出來的是天意,這第三就是拿“山法師”無可奈何。所謂“山法師”就是比叡山延歷寺的和尚,幾千個和尚武裝起來就像一支軍隊,和世俗政治分庭抗禮。神社下面也有兵,據(jù)說都是些惡人,那叫“神人”,總之,寺社既是宗教信仰之圣域,也是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的莊園,還是舞槍弄棒的兵營,不像中國的佛寺道觀,大體上只是“方外”。不過,日本也因為有了勢力龐大的佛寺和神社,神圣之地的古建筑得以保存下來,巨大的古樹也長得郁郁蔥蔥,在現(xiàn)代,它就是忙碌的市民休閑之地,也是讓水泥森林般的城市喘一口氣的肺。 夏天的湯島天滿宮 湯島天滿宮就算是我所住這一帶的綠色之肺罷。東京大學所在文京區(qū)是高校密集之地,也是很多歷史上名人求學、寫作和交友的地方,住在這里,不經(jīng)意間就會遭遇若干文化名人的故居,像夏目漱石,像魯迅。高低錯落的現(xiàn)代建筑和不加修飾的傳統(tǒng)民居密密麻麻,如果你看街道上方縱橫交錯的電線,就知道人生活在什么樣的擁擠之中。難得有天滿宮,當然還有北側(cè)的不忍池,這樣的綠色讓人心情放松。除了供祭祀儀式用的拜殿和不輕易讓人參觀的本殿外,湯島天滿宮最讓人賞心悅目的,是一片精致的園林。長滿了青蒼苔蘚的木橋,彎彎地架在一片青碧水池上,錯落的山石點綴在池塘的周圍。我以前曾經(jīng)寫過一篇關于中國傳統(tǒng)“賞石”的文章,略微了解一些傳統(tǒng)中國對裝點園林的石頭的看法,不過,日本的山石不像中國,中國人喜歡石頭奇形怪狀,講究瘦、皺、露、透,日本的石頭倒往往是樸實無華地蹲在角落,披著一身綠苔,無聲地陪著梅樹,匍匐在這里叫“芝居”的草坪各個角落。當然,這里最有名的就是梅花,我們剛來的時候是冬天,到處是肅殺的樣子,可湯島天滿宮的梅樹卻已經(jīng)開始打苞,偶爾露出小小的花蕊,蒼勁彎曲的老樹,樹干懸掛著“月出”“暗香”之類的名牌,讓人想起宋人詩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只是那時梅花還沒開,也沒有暗香襲來。據(jù)說,湯島天滿宮的“白梅”,就是東京的一個名勝,在天滿宮賞梅,是很風靡的風雅活動。 祭祀菅原道真(845-903)的湯島天滿宮,傳說始建于正平十年(1355),那時中國還是元朝末期。現(xiàn)在這個天滿宮,看介紹是由太田道灌再建于文明十年(1478),天正十八年(1590)德川家康進入江戶,還特別賞賜湯島這個地方給天滿宮,據(jù)說是為了繼承菅原道真的文風,贏得“永世泰平”。后來,果然此地文風鼎盛,林道春、新井白石這些大文人都來參拜,使這個神社聲名遠揚。到了第五代將軍德川綱吉的時代(1680-1709年在位),在附近又建了湯島圣堂,供奉儒家的孔子,建立了昌平坂學問所,這就是東京帝國大學的前身。幕末時期,隨著日本國學之崛起,以及神道系統(tǒng)化,到明治維新時代,神社成了支撐神國或皇國日本的唯一精神象征,明治初年頒布的“神佛分離令”勒令神社中原本因為“神佛習合”而供奉的佛像統(tǒng)統(tǒng)搬出神社,把神社提升為來自古代日本的純粹宗教,一時間神道神圣化成為國家宗教。 湯島天滿宮夏天的活動海報 不過,現(xiàn)在日本的神社,除了明治神宮、伊勢神宮、靖國神社等仍然具有政治象征意味之外,包括這個天滿宮,早已不再關注皇國或神國,也和天皇沒什么關系,神職人員也開始眼光下移,和民眾的生活相關。有趣的是,湯島天滿宮不僅有學問相關的“筆塚”碑、“文房四寶”碑、“講談高座發(fā)祥地”之碑,也有和學問完全無關的“料理庖丁道”碑,甚至還有滿腔熱情地鼓吹新派劇的“新派”碑,這也算得上與時俱進。當然,天滿宮最主要供奉的是菅原道真,這是日本的學問之神,他負責的是年輕人的學業(yè),當然現(xiàn)在的學業(yè)不是學問,只是“進身之階”,在普通人面對“荊棘之門”的時候,想到的就是讓菅原道真附身,所以到這里來祈求愿望實現(xiàn)的總是年輕人。你如果看看這種重重疊疊掛滿的繪馬,里面大多數(shù)寫的都是“考上某某大學”“某某學校合格”。我們曾經(jīng)仔細看繪馬,發(fā)現(xiàn)這里很少有人寫考上東京大學、京都大學等名牌大學的,問了問內(nèi)人,她倒是覺得,那些胸墨萬夫的“學霸”信心滿滿,大概是不屑于祈求神靈的,覺得自己憑本事就能考上罷。 因了天滿宮的緣故,我們住的街道就叫“學問の道”。不過,天滿宮如果只管進學,大概除了每年大考中考,其他時間就會冷落罷,所以,它也得管管其他事情。即將離開的這個夏天,天滿宮就開設了“夏越大祓”的儀式。我們路過的時候,看見在鳥居和拜殿之間設置了“茅の輪くぐり”,“茅輪”就是用草扎成直徑兩米的大圈,讓參拜者從茅輪中穿過,然后向左兜回來再穿過一次,據(jù)說這樣就可以消除夏天的瘟疫。正值病毒疫情肆虐的時候,不管信與不信,我們也都入鄉(xiāng)隨俗地走了兩圈。八月底,當我走上男坂的三十八級臺階時,迎面看到的是八月和九月的活動招牌,叫作“七五三詣”,上面寫著八月十日、二十二日,九月六日、二十二日,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半,參拜神靈中,可以拍紀念寫真,可以租借衣服,也可以幫你化妝。 即將離開東京,想起每天經(jīng)過的這個湯島天滿宮,重新爬上臺階,在神社里重走一圈。很有些感慨,大概人最容易忽略身邊的風景吧,于是匆匆地寫下這篇短文,記下我們身邊這個天天經(jīng)過的湯島天滿宮。 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 - E N D - 《書城》雜志已在淘寶天貓悅悅圖書專營店上架,歡迎大家購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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