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鸛鳥們的羽毛潔白,祖父說有兩個原因。 一是河流里的浪花都是白的,鸛鳥們在河流里捕捉小魚的時候,也捕捉了潔白的浪花。喝著浪花長大的鸛鳥,羽毛怎能不潔白呢? 二是藍天里的云彩是潔白的,鸛鳥們在藍天里飛翔的時候,白云就是一群鸛鳥,和鸛鳥一起飛翔。那些白云一次次擦亮了鸛鳥,羽毛怎能不潔白呢? 立春的時候,村莊們的女人們,在河灘上尋找潔白的鸛鳥羽毛,縫一只白公雞佩在孩子們的胳膊上。 孩子們在河流邊行走的時候,村莊的女人們看來,自己的孩子們在飛!自己的孩子們就是一只鸛鳥。 飛翔的事物,總被不飛翔的人埋在記憶深處。 12 影子曾經籠罩半個村莊的楓楊樹,黎明時分被村莊的男人們砍伐。 斧頭落下去,帶著霞火的痕跡。斧頭舉起來,沾著楓楊樹的血液。 啄木鳥還在樹干上丁丁的敲打,他以為舉著斧頭的男人,也是一只啄木鳥。 楓楊樹倒下,再也沒有站起;啄木鳥飛去,從此沒有蹤影。 船匠的斧頭,把楓楊樹打造為一條船。 船離開碼頭,撐起了米黃色的帆。村莊的人們以為,帆是楓楊樹的葉子編結的。 船在河流里行走,村莊的人們認為,是楓楊樹在河流里行走,是村莊在河流里行走。 船無影蹤的瞬間,坐在碼頭上的村莊男人,對著河流嘆息。 這個傍晚,落霞里沒有楓楊樹巨大的影子,村莊里也沒有楓楊樹巨大的影子,鳥門也不在傍晚歸航。 村莊的男人們才知道,砍掉巨大的楓楊樹,就砍掉了村莊的半個魂靈。 13 村莊的柏樹,比村莊古老。 一棵為祖父做了棺材,和祖父一起埋葬在山崗上。 一棵為祖母做了棺材,和祖母一起埋葬在山崗上。 棺材是一個人生命最后的根,扎在土地的深處。 棺材不會發(fā)芽,不能生長為一棵柏樹。但魂靈會發(fā)芽,漫游在地球的心臟。 在祖父和祖母的墳墓旁邊,栽了兩棵柏樹。 祖父和祖母在土地里,看見柏樹的根在蔓延,成長為他們的筋脈和骨質。 他們的眼睛長在柏樹的枝椏上,看見村莊的輪廓沉入夕陽。 在月色明亮的夜里,祖父祖母的墳墓如同兩條船在月光的河流里行走,墳頭的柏樹如同桅桿。 村莊的山崗,靈魂的碼頭。 14 梧桐,寂寞的鎖在村莊的院子里,像宋太祖趙匡胤在汴梁的院子里鎖住了南唐后主李煜。 風鉆進院落,梧桐葉子輕言輕語。葉子們的對話,只有風聽得懂,村莊的人們聽不懂。 夏天雨后,彩虹落在梧桐葉子上,滴落出無數小彩虹。每一片葉子的美麗,都是太陽色彩的美麗,都是雨滴聲音的美麗。 梧桐葉子間結滿了耳朵,每個耳朵上有一個果實。我們把那些果實塞進嘴里,把果實賴以存在的耳朵們丟在地下。 梧桐的耳朵,躺在地上,聽梧桐葉子們在秋夜里一邊唱著歌謠,一邊脫落。 汴梁院子里的梧桐樹,是李煜的歌女。村莊的梧桐樹,就是村莊的歌女。 忽然,一個制造古箏的老頭買走了梧桐樹,沒有村莊歌女的院落,忽然荒涼凄愴。 三年以后,一個女孩子領著而一個盲人,來到村莊。盲人背著古箏,女孩子背著三弦。 在沒有梧桐的院落里,女孩子抓起古箏,聲音簡直就是梧桐葉子落地的聲音,簡直就是梧桐葉子上雨滴的聲音。 盲人說,制作這個古箏的梧桐樹是生長在這個院落里的。古箏回到自己的院落,就是梧桐回到自己的院落。聲音比任何時候都純雅,聲音比任何時候都靈動。 村莊的梧桐以這種方式回到故鄉(xiāng),村莊聽到了自己的另一種聲音,院落聽到了梧桐的另一種聲音。 而后盲人和女孩走村串巷,把我們村莊的聲音帶到很遠的地方,把我們院落梧桐的聲音帶到很遠的地方。 15 飄搖的秋雨,讓村莊飄搖起來。 籬笆上的藤蔓,藤蔓上的碎花,碎花上的雨絲,被秋風剪開。 水鴣鴣被秋風驚醒,從樹梢上撒落一地叫聲,沿著秋雨的路,一半飄飛天空,一半沉入泥土。 無論你在任何一個方向,任何一個角度,都會被水鴣鴣的叫聲包圍。 在秋雨里行走,樹葉偶爾落下來,洗凈的脈絡里,能看見季節(jié)的血液,從春天的一滴流淌到秋天的一滴。。 擰落天空的濕潤,村莊的頭發(fā)都浸泡得潮濕。就連椿樹上水鴣鴣的叫聲,也能擠出山泉那樣的水滴。 一個人,假若是一顆種子,從村莊的東頭,走到村莊的西頭,就會被秋雨膨脹、發(fā)芽,甚至生長為一棵玉米,或是玉米地里的豆角秧子。 水鴣鴣叫喊村莊所有的男人,到雨季里飛翔。 于是,男人的囈語,充滿了飛。 水鴣鴣說:對于飛,村莊的男人不如一個雨滴。 作者影像: 作者簡介: 王俊義,河南省西峽縣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藍淇河,淇河藍》;長篇小說《民間的別司令》、《第七個是靈魂》;散文集《撫摸漢朝》、《岑寂的村莊季風》、《月亮領著靈魂走》等。長篇小說《第七個是靈魂》獲得2013莽原長篇小說獎;詩歌《中國的微笑》獲《人民日報》舉辦的詩歌征文一等獎;散文《伯在黃土里等我》獲《北京文學》2015——2016重點優(yōu)秀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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