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19 09:00 在頤和園,我為人民服務,人民千姿百態(tài)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杜梨,題圖來自:《時尚先生》雜志 杜梨是一位作家,也是北京頤和園的一名普通員工。她為我們描繪了這個著名景區(qū)的另一面,尤其是游客背后的那群人的工作和生活。 如果您看完了這篇文章,下次去頤和園,請記得仔細觀察文中提到的那些地方。另外,別給菩薩投錢了。 這是先生制造的第一篇專欄。 一 我在頤和園工作了快一年,根據工作的不同,見識了湖光山色,也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我和我的密云同事戲稱要開一檔節(jié)目,叫《頤和園的故事之你是保安,我是保潔》,以贊美這皇家園林賜予我們的廣闊視野和強健心胸。 去年冬天,我和兩位同事一起掃過轉輪藏邊的萬壽山,山石上落了一個秋天的葉子,我們要將它全部打掃干凈。那天,我們穿著藍色工服,整整掃了5個小時,用3把破笤帚把山掃得一塵不染,每個人都像在黃土里打了一遍安塞腰鼓。而今年春天,我們將落在臺階縫隙里的落葉碎渣沿著坡掃進山里,這些勞動令我十分快樂。 我也曾在佛香閣看護觀世音菩薩和銅鶴銅瓶,在山門作疏導,巡視全院。 在經歷了互聯網和新媒體的工作的壓榨后,沒有比做萬壽山保潔和佛香閣保安更陶冶情操的了?,F在的我來到了門區(qū),穿上了御賜的保安黃馬甲,愈加體會到了為人民服務的愉快。 前不久,因接到熱心群眾要求公園延長開放時間的投訴,北京市決定將市屬11家公園提早開放和延時關門。早晨6點開園,晚上8點閉園,沒有節(jié)假日和雙休,成了公園職工的工作常態(tài)。每晚10點多,天壇公園的員工剛剛下班,頤和園的警犬早已上山。 于是,住在城區(qū)的有孩同事4點多起來給孩子做飯,無娃同事5點起床洗漱。 懷柔的同事4點50起床,從懷柔上大廣高速,開車將近80公里,如遇堵車,一個半小時后光榮上崗;來自密云的同事3點半起床,拼車到西直門或西壩河,之后換乘公交車,和敬老卡用戶一起上車。 老人們上車后,車上瞬間匯聚成一片歡樂的海洋。敬老卡們互相問候,“您今天去哪兒???”“今兒就去圓明園吧!” 沒有人知道車上還有位年輕女孩來自密云,正要去往圓明園的鄰居——頤和園。密云人睜大眼睛望著窗外,想,我真想留在北京啊,住在市里,成為城里人。但工資并不允許她租房,她便每天像趕羊一樣趕著自己。有時,她會懷念在密云檢察院的工作,離家走路10分鐘,可惜沒有編制。 終于,5點50分,密云同事準時抵達門區(qū)。 二 當我開車去上班,前往南如意門的路上,道路右邊站著穿各色泳褲的大爺,一位大媽穿著連體的玫紅色泳衣,站在大爺中間卓爾不群。他們的皮膚一律都是淺橘色的,略略發(fā)著粉紅——那是無論春夏秋冬,泡在京密引水渠里游泳,太陽和北風所賦予的柔潤光澤。 引水渠的西面拉著一條橫幅:“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卑兜臇|面則掛著一塊告示:“汛情無常,水位多變,文明親水,注意安全?!?/p> 到冬天,岸上的熱身是一定要做夠半小時的。抻腰,壓筋,旋轉,跳躍,他們一層層地剝去衣服,彼此寒暄,感官卻要敏銳地捕捉周圍的聲態(tài),眼看著游人圍著越來越多,聽見幾句“這大冷天的,真行嘿”的贊美,身體便不自主地發(fā)起熱來。準備工作就緒,他們在水里下一圈兒,兩分鐘就回來了。 老年女子游泳隊則會打出健身橫幅,身著泳衣站于冰面,擺出活力萬千的姿勢,拍出絲巾舞者都望塵莫及的絕代芳華。 哪怕對面就是柳浪游泳場,老年人們也要享受在這條水系中露天游泳的快樂,這似乎讓發(fā)福的肉體煥發(fā)出不老的青春。就算南如意碼頭的鐵柵欄能阻攔游船直接開進昆明湖,抑或起了大風,昆明湖翻起了海浪,游船接到指示不再起航,也沒有什么能夠阻擋大爺。 每天不到6點,公園的門前就排起一長串來晨練的大爺大媽,他們有老年卡,一律免票。如果6點門沒有開,他們一準兒打電話投訴。晨練、唱歌過后,他們便回家睡覺,美滋滋地泡上一壺茶,頤養(yǎng)天年。 本地的北京大爺大多目不斜視,從褲腰里掏出栓繩的老年卡,往機器上一碰,不管刷沒刷上,一定要意氣風發(fā)地沖進公園。他們大多是附近的拆遷戶或退休老干部,溜達著就過來了。頤和園這道門一定要過得痛快,如果因為各種問題,讓他們的沖刺延耽了一兩秒,就會開始挑理,“怎么我天天從這兒過都沒事,就你攔我?” 曾有新來的同事比較認真,檢查了大爺的年票照片,大爺便站在北宮門門口,罵了他五分鐘。也有大爺在經過票亭的時候,突然探身進來,笑瞇瞇地送我一把野杏兒。 為此,檢票員有時會刷多點票桿,讓大爺們得以魚貫而入。而有人偏愛讓檢票員為自己單獨刷卡,只為享受那一剎那的人工服務,聽那一聲電子音的問候:“請進?!边@時,我們一定要予以滿足,讓游客獲得百分百的滿足體驗。 有時,大媽立于桿前不走,責備同事不給她單刷。同事刷卡后,她才滿意,“這還差不多!不然你們都不干活!”、而另一位大爺在同事為他刷過“請進”后仍然憤怒,罵罵咧咧地穿著單薄的運動褲站在北風里,恨恨地盯了同事40多分鐘,任憑怎么勸也不離開。 6點15分,昆明湖南岸晨跑的老年人會沖著水里嗷嗷吆喝,大喊加油。此時,引水渠里的老人也不甘示弱,大聲喊著嘿嘿,一起加油,讓路過的游人無上艷羨。 從東宮門進的老年人會去萬壽山上唱歌,而從南門進來的老年人會去繡漪橋旁的小亭子唱歌。敲起三角鐵,拉起手風琴,吹起薩克斯,翻開自制的歌譜,站在公園里拿著話筒,激情澎湃地唱上一個半小時,追憶逝去的青春,與昆明湖水形成美妙的共振。 南堤的圍城下,游泳的老年人越過游船,沿著京密引水渠一路向西游去,在深綠色的、富含水藻的河面上翻騰著,偶爾在水里吐幾口水。還沒睡的夜鷺站在引水渠頂上,認真地看著大爺們游泳,想看看能不能撈點小蝦米。 最近,一位個子稍矮,穿著豆綠Polo衫,戴著黑框眼鏡,膚色黝黑的北京男子,帶著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從門口過。兩個孩子因身高超高和年齡超齡被我攔了下來,要求家長去買票。他立即在他的孩子們面前,對我破口大罵,“就你事兒多,怎么別人都不攔?”“我們就進去走一走,怎么還要收錢?”“公園就應該是免費的,本來就是老祖宗留下來的,不過就是給你們一口飯吃,憑什么收錢?” 我做完解釋工作后,他的妻子去買票,而他開始了叫罵,我保持沉默,而攝像頭在記錄。我背對他,控制好情緒,微笑對其他游客服務。而他的女兒在問,“爸爸,我們真的要買票嗎?” 老同事豁達地告訴我,“知道了吧,咱們掙的就是這份兒受氣的錢?!?/p> 是的,你要為人民服務。在檢票崗,你并不會被大眾看作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個堵住大門的門栓罷了。 去年寒冬,有位大爺舉起拐杖,杖擊年輕女員工的頭。有二十多歲的青年游客指著售票員罵,甚至毆打員工的情況出現。毆打可以報警,而難聽的話則無法衡量,你只有自我消化這種傷害。 公園門區(qū)就像一面照妖鏡,它能照到一切中產階級和知識分子的忽略之處,又與抖音的社會風情處處相連。沒有針對游客不文明行為的反制,工人和干部頭頂是單向的投訴熱線。逃票的人會覺得,這是對買票游客的不公嗎?也許他還惦記著上個世紀的“大串聯”。 延時后,經常會有老年人來問開關門時間,得知早6點開,晚上8點關后激動不已?!把訒r真是偉大的發(fā)明呀!我過去就老罵你們頤和園關得早!延時真?zhèn)ゴ?!?/p> 也有老太太拿出主人翁的氣勢,“終于延時了!早晨4點半開才合適,就這樣你們一天也開不夠15個小時!” 我們笑了笑,覺得公園不如24小時通宵開放。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頤和園奇妙夜里偶遇前清往事。而我,也渴望牽著頤和園的黑背警犬,在深夜的昆明湖邊走一走。 來來往往如此多的人,我只在臨近下班時,碰到過對我們延時表示關心的一對夫婦,“哎這一延時,我都特別心疼您,多辛苦??!” 三 我是如何來到了頤和園?那是一個蟬鳴的夏季,我從新媒體辭職,第一次準備考博失利,還沒從繁重的復習和寫作中緩過來。我媽正抱怨她買了公園年票,因為疫情一扇公園的大門都沒摸過,感到十分地虧。 一打開頤和園公眾號,公園管理中心的招聘信息就推到了她的眼前。于是,她提議我去報考頤和園,說離家又近,環(huán)境又好,還是事業(yè)編,何樂而不為? 我還想在考博的路上猛沖一把,怎奈爸媽把我趕出家門的愿望與日俱增。我提著花生毛豆汽水趕回家,趕在最后一分鐘交了報名表。經過4個月的筆試、面試的拉鋸戰(zhàn)后,我接到了頤和園的電話,“喂,XXX嗎?這里是義和園?!?/p> “義—和—園”、這地道的老北京發(fā)音讓我陷入祥云中,我感覺我與這座皇家園林的距離更近了。 在一個工作日的下午,我和一幫95后的孩子們一起走進石碑上鐫刻著“清頤和園外務部公所”的這座園,領了一身我們當時夢寐以求的藍色沖鋒衣,胸前有著頤和園的標志——佛香閣的刺繡,那感覺比第一次戴紅領巾還快樂。直到我們發(fā)現衣服偏小,塞不進厚衣服。 我們之中有在法院呆了四年的刑事書記員,有在檢察院呆了兩年的干事,有各個高校學園林和考古專業(yè)的應屆碩士生,還有因旅行社倒閉來報考頤和園、高考數學只扣了7分的天才少女。 隨后我們和天壇、景山、北海、動物園、玉淵潭等公園的新人們一起參加了入職培訓,從熟悉在陶然亭跳廣場舞的老人,到觀看動物遺傳和飼養(yǎng)技術展示,我們獲益良多。 在提到動物園拿碎石子堵住了游客喂獼猴掛面的路徑后,游客又開始拿著掛面去喂狼造成的微博熱搜時,領導不由得感嘆:“我就想知道,那狼他吃掛面嗎?” 最重要的是我們被告知:進入了公園系統(tǒng)就意味著再也沒有周六日和節(jié)假日了。 我們那時尚年輕,還不能理解一切美麗的東西都需要代價。穿上那件藍精靈開啟輪崗的這一年,這看似是通往幸福工人生活的一小步,卻是我們投入到為廣大人民服務中的一大步。 四 初冬,在第一輪輪崗中,我們被分配到了各個宮殿里值守巡視,看護室內文物。為了保護古建和文物,宮殿里都沒有現代的供暖和照明設備,一切以防火安全為原則。在數九寒冬,值守的人們只能裹緊單位發(fā)的羽絨大衣,這大衣量身定做,必須加肥加大,為保里面能穿上兩層羽絨、毛衣和保暖內衣,腿上穿三條褲子,穿上厚底登山鞋,渾身上下貼滿暖寶寶,手里再揣上單位發(fā)的熱水袋,挺過西郊全方位的冷輻射。 分配前,領導貼心地對我們說,“一定要注意保暖,所有的殿都非常冷。如果你被分去仁壽殿,一定要多穿,仁壽殿的地面都是用石頭鋪的,冷氣滲入骨髓,根本受不了?!?/p> 仁壽殿是慈禧和光緒住園期間臨理朝政,接受恭賀和接見外國使臣的地方,是頤和園的主要建筑,一進東宮門就是它。1898年光緒在這里接見了康有為,拉開了百日維新的序幕。 有年6月,一位著名的國際政要駕到,工作人員想盡辦法讓殿里升溫,精心準備了兩小時,殿里氣溫只上升了一兩度。那位外國政要進殿兩分鐘就出去了,估計心里在想,真不愧是Summer Palace! 入冬后,我從佛香閣下班,通過排云殿,穿過長廊,去找仁壽殿的同事。那個精瘦的男孩從宮殿中出來,儼然變成了一座魔山。他穿著大氅般的黑色羽絨大衣,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幾層,像是衣服成了精,長出了頭,又像是被五指山壓住的孫悟空。 我震驚地問,“我的天,你這衣服多大號的?” 他說,“你猜?!?/p> 我說,“3XL?!?/p> 他說,“翻倍!6XL!” 這就是我眼中的夏宮,一個在冬日滴水成冰的地方。打100度的開水,往萬壽山一送,幾分鐘就能嗦了。 五 前六個月,我被分到了佛香閣守閣。佛香閣始建于1758年,最初是乾隆皇帝為母祝壽所建。到了1860年,英法聯軍入侵頤和園和圓明園,佛香閣被毀于一旦。到了1891年,慈禧挪用了北洋水師78萬兩白銀在原址上重建,歷經戰(zhàn)亂和敵占,建國后經歷多次修繕,才有了今天的佛香閣。 通往佛香閣的臺階有100級,較為陡峭。有的大爺癡迷于懸崖的探戈,踩在臺階邊拍照。我小碎步前去提醒,他又懸空半步,仿佛他玩的就是我的心跳。 一般游客爬上來,會氣喘吁吁地坐在石臺上休息,游客一多,容易發(fā)生擁擠踩踏。這時我就像火車站外任何一個給大巴車拉活兒的掮客,“您好游客,請往里走,里面都可以坐啊里面都可以坐?!?/p> 上任那天,班長給我們從上到下培訓了一遍在殿里如何保暖,并著重強調了崗上服務和游客的突發(fā)情況。 我問老同事,“平時游客找咱們多嗎?” 他說,“放心吧,一定會找你的,而且他們會叫你:服務員?!?/p> 果不其然,在接下來的6個月里,我聽到了無數遍服務員,并回答了無數個同樣的問題。 “服務員,我問一下,哪兒是萬壽山?” “您好,正在您的腳下?!?/p> “哎你好,佛香閣在哪兒?” “您好,就在您的眼前?!?/p> “這后面是什么字,泉香界?” “繁體字,眾香界?!?/p> “這就到頂了是吧?” “是的。出于疫情防控考慮,智慧海目前不開放?!?/p> “那我為什么聽到山上有人聲?”幾個游客振振有詞,堅稱明明在這里聽到了人的歡笑聲,大有群起而攻之之勢。 我望了望身后那嚴絲合縫的大紅山門,不由起雞皮疙瘩,“后山有條路的確穿過智慧海后門,那里確實有游客,不過您要先下山?!?nbsp; 每天,我們開閣簽表,消毒拍照,拖一遍佛香閣,守著千手觀音。閣里很黑,只有早晨和傍晚時,太陽才能微微照進點光。那時,身上斑駁的菩薩方能泛出溫柔的金色光芒,稍縱即逝。大部分時間,殿里幽暗陰冷,沒有任何現代供暖設備。休息室飲用水有100度,而洗手的水冰得炸手,冰火兩重天。 我們穿得像一座座紅塔山,拖著沉重的肉身,在窗口邊踱步幾小時,頭被風吹成巖塊,手凍得像冰雕。山上常起大風,把五環(huán)的尾氣吹過來,將佛香閣逼成冬宮的修煉地。在寒潮過境時,我站在窗邊,北風每天第一個對我說話,給你頭擰掉。 一次在殿里,我和同事正站在窗邊。突然走過來一位大媽,卷發(fā)蓬松,眼神閃爍,臉色微微起波瀾,“你們在這兒站著,害怕不害怕?這里面黑漆漆的,都見不著光?!?/p> “還行吧,我們都習慣了?!?/p> “我一街坊就是六十多年前從佛香閣這兒跳下去的。他被批斗以后想不開,回到家里,家里人也不理他。他想不開,就從這兒跳下去了,當場就死了。那時候我還小,上午胡同里來人通知去認人了,我們才知道的。你說那人得有多絕望啊?!?/p> 有天,一行八個中老年游客非要進入未開放的區(qū)域,他們嚷道“我們是老北京”、“我們老干部協(xié)會的”、“耽誤我們時間了知道嗎?”、“給我們賠門票,賠精神損失!”將我和同事攔在崗下,罵了半個多小時,直到領導出面協(xié)調解決。 其實,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服務員,只不過服務的對象和階層不一樣罷了。為人民服務挺好,只是它需要無盡的耐心和空曠的精神。秘訣就是,想象自己是一堵墻或者一扇門。 六 佛香閣里乾隆皇帝最初供奉的佛像在英法聯軍入侵時燒毀了,慈禧供奉的三尊泥像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被砸壞了。現在閣里供奉的是一尊千手千眼、銅鎏金的觀世音菩薩,成立于萬歷二年,高5米,重萬斤,腳踏999朵蓮花寶座,是1989年從鼓樓的彌陀寺運來的。 據老同事說,這是拆彌陀寺時,從寺廟的墻里挖出來的菩薩。大概是當年也怕遭到破壞,有人將菩薩封在了墻里。 多年前佛香閣開放時,游客會瘋狂往菩薩身邊投錢,硬幣砸在菩薩身上,甚至淹沒了整張案幾,菩薩腳下的地毯里還有硬幣,經歷了歲月的鑲嵌,再也拽不出來。即使現在,也有游客往閣里投幣,在閣前擺放大量瓜果蔬菜,各種零食和糖。 我有時會納悶,菩薩他吃奶糖嗎?不過雍和宮也有供奉好麗友派的,看著挺可愛。 如果游客不收走,瓜果會被保潔師傅拿走扔掉。有的糖果被裝進了佛香閣的抽屜,怕有人到佛香閣后因低血糖暈倒,福澤遍施游客。有個年輕的姑娘問我,可不可以把水果都分給周圍的游客。我說您可以問問,于是手里多了三根香蕉。 正在此時,兩位銀發(fā)老太太問我蘇州街怎么走,并盯上了我手里的香蕉。她們說,“她剛才給了我們橘子,我們還沒這香蕉呢!” 我立刻順水推舟,“您快拿著吧!” 她們道了謝,高興地下山了。 有些異常執(zhí)著的游客,非要我們把錢遞到菩薩手里,被我們勸導后,仍然紅著眼睛往閣里沖。這時,無論給對方提雍和宮還是八大處,都不好用。那是些被生活折磨的,布滿皺紋的臉。她們把一卷卷有零有整的錢扔在門口,圍著佛香閣開始轉,直到心滿意足地離去。 我們也會遇見表現異常的游客,對方站在閣門口渾身劇烈震顫,在夕陽下發(fā)出奇怪的叫聲,而他的監(jiān)護人跪在門前,流著淚向菩薩叩拜。 好奇的北京大爺會問我,“這是怎么啦?是練功呢吧?” 我們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幫助,監(jiān)護人說,不用。 一位來自日本的老年人對我說,你天天守在菩薩身邊,生活一定會很幸福。我看向閉目的菩薩,想起對他的每次祈禱,都會讓我的生活沉重半分。我問男朋友,為何我每次祈禱過后,菩薩好像都不太高興? 他答,大概菩薩也不想上班,每天這么多人求他,他估計也很累。 七 最令人頭疼的,大概是夜晚的“清人”工作了。佛香閣在萬壽山頂,有熱愛攝影的老年人不停地追逐光影的變幻,想在千篇一律的皇城攝影中殺出重圍。他們會專門守著夕陽西下的圣光,在佛香閣的大回廊里徘徊。他們對著同一扇門拍上二十幾張,互相琢磨怎樣調光圈,怎樣調快門,品味這夕陽四散的余味。 如果你這時在佛香閣區(qū)域內喊,“佛香閣6點鐘靜園了,請游客抓緊時間,參觀游覽?!?/p> 就算你喊破了喉嚨,拜菩薩的游客仍在拜菩薩,轉圈的游客仍在轉圈,自拍的游客仍在陶醉,吃東西的游客正在吃最后一口,精心打扮的漢服美人感覺出片不高,而老法師們會繼續(xù)在佛香閣和山門平臺上掃射,“哎這個角度不錯!”“再給我來一張這邊的!”“你看這兒景兒多好!”“那邊的人不是還沒走嗎?他們走了我們再走?!?/p> 而山下的游客還在從排云殿往上爬,剛到德暉殿的游客不緊不慢,我們得哄著游客,提醒大家注意安全,慢慢往下走。 等到終于將游客送下排云殿,佛香閣的員工們經歷了10個小時的巡院,終于可以下班,排云殿的員工還需要等待游客空山。靜悄悄的萬壽山北面,空無一人,只有斑鳩的咕咕聲,松濤在涌動。 那么一定有什么東西是彌足珍貴的,可以讓我忽視這些喧囂的法器。 也許是打開佛香閣門的清晨,看晨霧把昆明湖裝點成不同的模樣,有時霧大,看不見十七孔橋,我甚至忘記了它的存在。 也許是走到景明樓的碼頭,看見大爺在團城湖上拍小鸊鷉,游船隊的員工問我們要不要乘船去南湖島。 也許是游客都散去后的夜晚,公鴛鴦飛上岸在草叢里認真地尋找食物,而它的妻子站在京密引水渠邊,看見我們眼神閃躲,默默躲到小柏樹下。 但更多的,是關于人的光點。那天,北京的沙塵暴吹飛了佛香閣的兩個大垃圾桶,我巡視發(fā)現后,迅速跑過去搶救。我剛把一個垃圾桶扶到回廊墻邊,轉頭就看見,一個三歲的小男孩,環(huán)抱著那個比他矮一點的垃圾桶,在大風中,搖搖晃晃地走向我。 *所有圖片來源于一本我們偶然得到的幻燈片手冊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杜梨(生于1992年,北京人。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和“澎湃·鏡相”非虛構寫作二等獎。出版短篇集《致我們所鐘意的黃油小餅干》,科幻長篇《孤山騎士》。譯有帕蒂·史密斯《奇思妙想》、菲利普·肖特《寵物醫(yī)生爆笑手記》),“先生制造”是《時尚先生》的專題報道組,歡迎關注公眾號,圖文版權《時尚先生》雜志所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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