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誦者：逯杉楠

中午小憩時，我只管找個舒服的睡姿，安心入夢。每次都是他為我抱來薄被子，輕輕蓋上，再掖一掖被角。

暖陽透過窗外的垂柳，斑駁的映著窗臺上的幾盆花花草草。蘭花綻開了嬌艷的粉花，酢漿草密密匝匝的簇?fù)碇绯雠柩?。他坐在花前，翻看著報紙，一會兒看看墻上的掛鐘，一會兒又端詳一下我，仿佛在欣賞一幅畫，一件寶貝。

他說過，從小就這樣看著我入眠，習(xí)慣了。睜開眼睛，一縷素靜的陽光移到他的肩上，抱在胸前的胳膊上，和我給他買的毛衣上。一定是我的睡意傳染了他，那天，他靠著沙發(fā)打起了盹兒。

許多年前，在我生日時，他送給我一支金筆。工作再忙再累，都要抽出時間和我一起練字。他說，寫一手好字，是受用一輩子的功夫，是一個人端莊的名片。

他借書或買書給我，叮囑我：借來的書要快看，買來的書要反復(fù)讀。他顯然讀過很多書，經(jīng)常講書給我聽。我從他那里知道了阿Q的精神勝利法，知道了孔乙己喝酒時要“排出九文大錢”，也知道這孫二娘從不是吃素的。

看體育比賽時，他給我講賽場規(guī)則；聽?wèi)蚯鷷r，他告訴我青衣的唱腔哪種是梅派，哪種屬程派。講到高興時，他舉起胳膊，我便吊在上面，蕩幾下秋千。

有一段時期，我特別能吃，肚子沒底似的，總是餓。他不知什么時候?qū)W會了下廚房，親手給我包餃子、搟面條，還時不時燉排骨，燉紅燜肉改善一下伙食。

他經(jīng)常下鄉(xiāng)搞案子，或在單位寫材料到深夜。在那個沒有電話、手機(jī)的年代，晚歸的人著實(shí)讓人惦念。他去哪里？會不會在漆黑寒冷的路上遭遇到什么？他不回來，我便不敢入睡，還偷偷抹過幾回眼淚呢。

那時的他，是一棵站在陽光下的大樹，高大，穩(wěn)健，掛滿了翠綠明亮的葉子，我便是棲息在他肩頭的小鳥，快樂而幸福地跳躍著、鳴唱著。

那一年，我穿著新發(fā)的警服站在他的面前，他抻抻衣領(lǐng)，扯扯衣袖，笑瞇瞇地說著，好啊，真好啊……

那一天，我披上了婚紗，在眾多的目光中，是他把我的手遞給另一個男人。那些天，他為我忙碌著，也陷入了無邊的沉默。我看著他消瘦的背影，想象著被雨水洗刷的顫抖的樹。

我的巢建在另一棵樹上，有時被風(fēng)吹，有時被雨淋。嶄新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容易。

于是，經(jīng)常會站在窗前眺望遠(yuǎn)方的一棵樹，回憶從前的日子，懷念那棵大樹的包容，遮蔽。

那之前，我這只正在學(xué)習(xí)飛翔的小鳥總覺得自己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見，與他斗氣，不和他說話，不吃他做的飯，還哭得稀里嘩啦的。

不過，他的記性真的很差，一會兒便把剛才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常常是我的淚痕未干，他又開始逗我樂了。他說，你呀，你呀，還是個孩子呀，哄哄就好了唄……

在數(shù)不盡的匆匆中，日子就像那些樹葉一般，一片、一片地飛走了。忽然有一天，我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這是他嗎？臉上那么多的皺褶和斑點(diǎn)，頭發(fā)也變得稀疏花白。

黃浦江邊，那個露著俏皮的虎牙、俊朗帥氣的小伙兒哪去了？籃球場上，那個健步如飛、勇猛果敢的前鋒主力又去哪里了？

他站在池塘邊，用一只滿是青筋的手拍打著老樹皮。初秋微涼的風(fēng)吹亂他的白發(fā)，掀起他的衣襟，鼓起他肥大的褲腿，那日漸蒼老的剪影就這樣定格在我的記憶中。我的眼眶潮濕了。

許多人說，我不但像他的長相，像他的性格，連文采也像。其實(shí)，他就是我的一面鏡子，站在鏡子前，我能看到他平靜、篤定的內(nèi)心，也能撫摸到他純潔、溫暖，帶著香氣的靈魂。

哦，父親，再過幾天，你這棵樹就會添上第七十個年輪，再過若干年，我，也便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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