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恩師憶日常 ——深憶章師開沅先生對我的另一類教育 余子俠 恩師自5月28日(辛丑四月十七日)駕鶴道山,日漸行遠,迄今已是旬日。十天來,網(wǎng)上、紙上、屏上,懷念或追思先生的文字可說是連篇累牘,大多是追念或回憶先生在為學方面如何施教育人。在這方面,愚鈍如我者亦感觸甚深。但先生在為人方面如何以言行教我,是我在其門下接受到的另一類教育,我更應該深懷于心、顯跡于紙! 我是1984年秋季學期正式進入先生門下攻讀碩士學位研究生。那時每到過年過節(jié)時,總見到不少同學在準備著如何給自己導師送禮物,我很彷徨無措,不知自己該不該也這樣行事。因為入門后,時為青年教師的嚴昌洪、羅?;堇蠋熕麄冊鴮ξ覀冎v過,章先生對學生很嚴格甚至有時有點嚴厲。有次師兄趙軍他們拿著電影票正出華師大門到洪山電影院(今日群光廣場處)看電影,碰巧先生從漢口回來,見到他們問明情況后,僅說了一句“不認真學習,電影有什么好看的”,他們就乖乖地廢棄手中難得的影票而返身回來看書。所以身為頭兩屆研究生的嚴、羅他們常說自己見到先生,落座時總是“只坐半個屁股”。這類故事聽多了,在我心中就產(chǎn)生了一種“恐師陰影”——擔心行事不慎招師批評。但糾結歸糾結,身在社會中生活,有時也還得“隨眾”,所以在讀碩第二年元旦,我與劉偉師姐商量也給先生送一份掛歷表示一點心意。記得在元旦前一天傍晚,我們師姐弟拿著幾元錢購來的掛歷,前往華師西門旁那棟教工宿舍樓4樓敲先生家門,先生在門內(nèi)問明了事由,硬是不開門讓進。見此情景,師母黃懷玉老師只好出來解圍。見到我們手中的掛歷,她老人家輕聲細語地對我們說:“你們章老師不喜歡學生送禮給他的。你們說是心意,但我家的規(guī)矩,是不準學生表這類心意的!” 有了此次尷尬的經(jīng)歷,以后去見先生時,再也不敢拿著任何“禮物”,只能素手見他了。這樣一晃即過了十年。在1994年,我以在職教師身份,在先生腳下攻讀博士學位研究生。記得其間有一年春上,內(nèi)弟從老家蘄春給我?guī)砹藘杉埌懊髑安琛保菚r不像今日都有那么漂亮的包裝)。我們蘄春素來產(chǎn)有好茶,唐代即有名茶“蘄門團黃”,尤其每到春天云蒸霧罩的仙人臺所產(chǎn)的茶更好,所以內(nèi)人說了句“送一包章老師品嘗品嘗”。于是我裝一包在用來放書本紙筆的手提袋內(nèi),去先生辦公室商量湖北省陶行知研究會有關事宜時,在談完公事后,順便聊了一下老家的茶葉早在唐朝時就出了名,隨之表示送點茶葉讓他老人家品品,得到的回答依然是拒絕。不過,正如師弟王奇生所講,先生自海外歸來后,脾氣或性情讓我們感受到“為之大變”,這次他是和顏悅色地對我說:“我這多學生,如果大家都給我'帶’東西,那我還不得天天坐在家里收禮?!” 說也奇怪,有了這前后相隔十年的兩次遭遇后,我每與先生在一起時不再是惶恐,而是越來越親切越愛敬。也可能是因為這種師生情在不斷地增長,所以越到后來越被恩師“批評”的多。有時老人家竟然隨時隨地不給我留任何“情面”,哪怕我已年過花甲,是見孫輩的人,他仍就像父親教誨兒女一樣,聽不順看不對時就嚴辭相誡。此類的教育,在恩師與余傳韜先生結識交友后,我可是多有受教! 余老先生為人溫良儒雅和藹謙恭,在海峽兩岸“三通”后不久,即因其為湖北黃陂人,更因其為華師前身之一中華大學的校友余家菊先生的哲嗣,所以與恩師一見如故,且交往日深。每每回漢,總得與恩師一晤,這種交往算來已近一世。因我的工作單位在教育研究所這邊,所以早些年兩位先生交往聯(lián)絡事宜多由何建明師弟執(zhí)負。自何建明調離華師去了中國人民大學后,余老先生每次回漢,往往是通過他的親侄兒永悅兄與我電話進行“單線聯(lián)系”,詢知恩師何時能抽暇與他晤談。因為余老先生不想驚動學校打擾他人,所以我成了章、余會晤的中間傳話人。一天夜里,我電話打到恩師家,商談好要何時何地如何接見已回漢多日的余老先生后,隨口講了一句:“那我就叫他明日過……?!焙竺嬉粋€“來”字還未出口,恩師當即在電話那頭打斷了我的話:“你是怎么講話的?怎么提到余先生用這種口氣講話呢?!”我聽了一頭霧水,整個人都懵了!在我們老家,在商量請某人做某事,都是這種口氣呀——“就叫他來吧”,有什么不對嗎?只聽先生在電話那頭十分嚴肅,不,可說是有些嚴厲地對我說辭:“要用'請’,請他來華師!他可是與我,與你的老師同輩的長者呢,是華師的貴客呢,你怎么說'叫’他來?!這樣的話不是該你說的,更不是你該對他說的!”我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解釋說是我們之間交談的“白話”,其實我絕不可能直接對他老人家面說“叫”字。哪知這一解釋,讓恩師更不高興,直接批評我“不管什么意思,講到余先生時不能直白地說'叫他來’”。 記得還有一次,還是為余傳韜先生的事。那次是余老先生回漢來華師向校圖書館捐獻其先父余家菊先生和岳父陳辭修先生的著作和手跡。那是一個雨天,恩師說的是請他九十點之間來,余老先生按約而來,但比我估計的時間要早到恩師那兒。我剛從華師東門外買菜回來,得知消息來不及換衣?lián)Q鞋。那次兩位老先生見面,在整個會見過程,坐在旁邊的我因為穿著太隨便而頗為不安。估計恩師都看在眼里,事后與我聊起他與余老先生所說事宜該如何處理時,不無批評之意地對我說:“人家這大年紀來我們這里做客,你怎么穿著這個樣子呢?”實話說,我在家里是個幺兒子,小時家中困難,總是揀兩個哥哥的破舊衣服穿,所以隨意穿著習慣了。直到先生帶有責備的口氣對我講這些話時,我才知道自己待人接物“隨性樸素”的嚴重性。先生對我這一類教育,在那次我們應余傳韜先生之邀去臺灣參加學術會議期間也曾領教過。 (2009年臺灣之行) 2009年,由于恩師與余老先生兩位長者的關系以及受兩老先生的委托,由我召領全國十三所高校三十三位教師去臺北召開一次學術會議。為了我們這支隊伍在臺灣行動方便,大家推薦我為這個學術團隊的“團長”,負責整個學術活動的有關事宜。那次得益于余老先生及其學生(其實都是“長官”)的周到安排,我們一行人從臺灣北端的淡水一路向南參觀游覽到高雄。但就在抵臺的第二天早上,恩師就對我這個“團長”認真地上了一課。原來,在抵達臺北的那天晚上,得悉恩師赴臺,張朋園先生在我們下榻賓館不久,就來訊請恩師一晤并共進晚餐。恩師帶著我和小師妹王薇佳一同前往。從張老先生那里回來后,見團里一些老師在房間里玩撲克,恩師就去自己房間休息了。因為大家?guī)缀醵际堑谝淮胃芭_,所以玩得很興奮,其間有的人嗓音就有些“高調”。次日一大早起床后,先生就對我講:“大家認你是團長,你就得負起團長之責。昨天晚上他們這樣高聲說笑,不僅影響賓館里其他客人休息,關鍵是我們是從內(nèi)陸來的學者呀,這樣玩鬧有損形象呢,不是嗎?!”隨之又語氣緩和地對我說:“你讓大家注意一點,初次來臺,要隨鄉(xiāng)入俗,要有規(guī)矩,不要像在學校、在家里那樣隨便,想怎么高興就怎么高興。大家都注意一點吧!” 這類在日常交往中就我看來不經(jīng)意的言行接受到先生帶有批評之意的教誨,在我的事業(yè)道路的選擇上,也有過一次。記得我自1998年冬產(chǎn)生調離華師的念頭后,當時浙江大學的田正平教授、華東師范大學的金林祥教授、武漢大學的沈壯海教授,以及華中科技大學的劉獻君教授,都頻頻而誠懇地向我發(fā)出了邀請。此事讓我前后“糾結”了三年多,最后我選定華中科技大學的教研院——其時該院負責人即是華科大管人事的黨委副書記劉獻君先生,他在同我的談話時不僅答應我的住房條件(剛剛蓋成了新宿舍樓由我選一套),更重要的是應允了內(nèi)人的工作安排和孩子的就學安排。于是,有一天我去??茖W會堂后面歷史所就此事向恩師“討教”,先生只是說:“雖說華科那邊也請我過去講過兩次話,但對那邊教育學科我真的是不太了解?!痹诔聊艘粫汉?,他突然望著我說:“你們幾個合力爭得一個博士點,現(xiàn)在當官的當官,發(fā)財?shù)陌l(fā)財,那爭來這個點還有什么意義呢?!”原來,在我正動搖著是去是留這幾年中,我們幾位(周洪宇、熊賢君和我)恩師親誨過的弟子聯(lián)手,繼北京師大、華東師大、浙江大學、河北大學之后爭得了全國教育史學科的第五個博士點,進入新世紀后,周洪宇同志去武漢市江岸區(qū)任副區(qū)長,熊賢君同志調往深圳大學師范學院,所以先生有此說。而就是這句“爭來博士點還有什么意義”的誨語,讓我自此對華師再無“異心”,緊隨恩師穩(wěn)穩(wěn)扎根在桂子山。 我受先生的“庭訓”,最后一次是在前年(那時我已66歲),即師母黃老師腿摔斷后住院開刀那一次:前年3月中(記得是16號),師母在洗澡間不慎摔倒,老人不想驚動任何人,只是硬撐著讓恩師找來晾衣桿從床底撈出孫姑娘董昕小時坐的小凳子,隨后搬來方凳和靠椅,在恩師的幫扶下,自己爬著從小矮凳子挪到高凳子,再挪到椅子,再挪到床上躺著。從下午四點多捱到晚上九點多,先生見師母疼得實在不行,認為可能是摔斷了腿骨,就對她說:“你給余子俠打個電話。”一接聽電話,我們夫婦立即抽身趕到校醫(yī)院叫上救護車,并隨車趕到一號博導樓先生家。送往六七二骨科醫(yī)院觀察三天后,師妹明明趕回武漢,當即找到她的老同學決定轉到中南醫(yī)院,為師母做了手術。手術后第二天,我們開車接送恩師去醫(yī)院看望師母。我這人一向講話嗓門大,見到師母手術比較成功,且術后看氣色和精神還可以,當時有些高興也有點激動,所以講話時聲音越來越高。先生當即嚴肅地對我說:“你能不能小聲點,這不需要你講課時的嗓門!要知道這里住的都是病人,而且都是老年病人!”見我馬上收聲并向旁邊病床上老人們深致歉意,先生又語氣十分和緩地說:“你們黃老師耳朵可比我的聽力強多了?!?/span> (2021年4月10日 在泰康之家·楚園) (后排左起:恩師長女、長婿;余子俠夫婦) …… 雙眼噙淚追憶至此,腦子里再次回現(xiàn)當年第一次與恩師見面時的情形。 1984年5月25日,我因報考北大近現(xiàn)代史碩士研究生外語差兩分而未被錄取(其它各門分數(shù)一百分制為:中國古代史86,中國近代史84,中國現(xiàn)代史80,世界史綜合80丿,但當時信息極不靈通,人家四月中下旬先后都收到通知書,我什么也不知道!五一節(jié)后,我去信詢問所報專業(yè)那位導師,他老先生也不知道,還以為我錄取了(后來聽說,我近代史的卷子是他改的,他改完后認為我鐵定能上),就去系里問情況,一聽未取我,他氣得說“今年我不招了”!(但中國的事就這樣:學者決定不了學生,是行政決定學生的命運。)得知未取的信息后,我有些茫然。其時我已三十一歲!我的工作單位也是我的母校湖北財院(今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當時有規(guī)定,青年教師考研只能報考一次,絕無二次。多虧那位科研處副處長兼研究生科科長李慶善老師,他得知消息后對我說,“你轉到武漢里高校試試”。我說往哪轉呢?所有研招錄取工作都在五一節(jié)前截止了。他說“你轉到華師,找章開沅那里試試”;“你同意的話,我?guī)湍懵?lián)系一下”。第三天,李處長要我去信北京那邊,要求他們把考試檔案轉到華師。那時掛號信走郵路最少七天,所以材料到華師估計已是五月中旬末,其時研招錄取工作已結束快三個星期了!但就在五月二十號,李慶善先生讓我到華師研究生科去一趟,說是檔案已轉到。 5月23號我到華師行政樓(現(xiàn)已改建新圖書館)二樓研究生科。進那辦公室后,周寶珠科員接見我,用手指著我的檔案袋。上面是恩師親手批的七個字(這是我永遠記得的七個字):通知該生來面試(簽名:章開沅)。5月25號來華師一號教學樓三樓歷史所辦公室。陳輝老師、嚴昌洪老師見我說“等一下章校長來”。五分鐘光景,先生來(我們從未見過面),打量我一下即說:“你的考試卷我都認真看過,但你要讀歷史的研究生,必須有古漢語的功底,不知你古文如何。所以待會兒讓陳老師他們給你面試,再做一份試卷。另外(他邊說邊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線裝書)還要看看你的文言文怎樣?!闭f著隨手翻著那本書(后來我才知道,這書是章太炎先生的《訄書》)從中間理出三頁,說:“你用白話口述一遍,然后講講作者所表述的思想?!彪S之交待一下陳輝老師他們后,就去行政樓開會了。十一點過,先生回所里,翻了一下我在試卷上寫的東西,又與陳、嚴兩老師商量了幾句(并看了嚴做的口試記錄)。過了幾分鐘,出來對我說了句:“準備到我這里來吧!”說完就回行政樓去了! 先生,我來了,在您的腳下、眼前、身邊已經(jīng)滿滿27年了!您老人家現(xiàn)在駕鶴遠行,今后誰來指導我這個愚鈍的學生?!我有難事該問誰呵?!恩師,我還有好多問題等著您指教,不明世事之處等著您點醒……您走了,我,我怎么辦…… 弟子 余子俠 拜于2021年6月6日 (冥冥之中也許是天意,1984年5月25日來先生門前面試,當時夏歷為四月廿五日,起筆憶師,昨天也是夏歷四月廿五日,我在恩師門下整整三十七年)。 先導之聲工作室出品 @先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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