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二十八回，賈寶玉赴馮紫英宴，席間寶玉提議行酒令：“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還要注明這四字的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fēng)一樣?xùn)|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jīng)》成語?！?/span> 所謂的“門杯”，指的是每人行令時規(guī)定要喝的面對的一杯酒；所謂的“酒面”、“酒底”，指的是喝“門杯”之前、之后要出的節(jié)目或要說的詩詞、趣語；“席上生風(fēng)”，指行令的人想出一句詩詞、成語中，要與席面上的一樣?xùn)|西有關(guān)。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
酒面：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wěn)紗窗風(fēng)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酒底：雨打梨花深閉門 我們說，寶玉（曹雪芹）是個文化人，“悔教”一句，用唐代王昌齡《閨怨》典故：“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焙蠡谧约航姓煞虻酵饷嫒プ非蠊γ?，以至于自己獨守空閨；“紅豆”一句，因為紅豆又叫“相思子”，古詩詞中常以“紅豆”說相思，所以這里比喻“相思血淚”非常合適；“菱花鏡”出自《埤雅·釋草》“舊說，鏡謂之菱華（花），以其面平，光影所成如此?！薄?/span>我們這里重點說“雨打”一句，這一句是南宋詞人李重元《憶王孫》詞里的原句，因為席面上有梨，所以寶玉說了這句有“梨”字的詞，“席上生風(fēng)”。讓我們來看一下李重元這首詞的原詞：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
這首詞不需要分析，因為沒有分析的必要，它更像是一首集句詞，但又不是單純地集成前人的成句，而是集中了一組中國詩詞最常見的意象：芳草、楊柳、杜宇、梨花……這些意象在中國歷代詩詞中反復(fù)出現(xiàn)，每一個意象都積淀了豐富的內(nèi)涵和民族文化的情感。詞人借重的，正是這些內(nèi)涵和情感。
“萋萋芳草憶王孫”，直接化用王維的《山中送別》詩：“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其實，早在淮南小山《招隱士》中，就有“芳草”的意象：“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蔽宕铎弦矊戇^：“離恨卻如青草，更行更遠還生。”（《清平樂》）范仲淹也說“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蘇幕遮》）……于是，當我們提到“芳草”這個意象，實際上就自然而然地會聯(lián)想到離思，想到別恨，想到游子思歸。
“柳外樓高空斷魂”中的“柳”自然又會讓我們想起《詩經(jīng)》里“楊柳依依”，想到王昌齡的《閨怨》，想到李白的“春風(fēng)知別苦，不遣柳條青。”（《勞勞亭》）想到韋莊的“無情最是臺城柳”（《臺城》），會想到柳永的“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柳”堆積和聯(lián)想出來的情感是離別，是挽留，是離愁別緒，是絲絲不舍的幽怨。“杜宇聲聲不忍聞”一句，主要意象是“杜宇聲聲”，提到杜宇，我們會想到杜鵑啼血，會想到白居易的“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琵琶行》），會想到李商隱的“望帝春心托杜鵑”（《錦瑟》），會想到周邦彥的“杜宇思歸聲苦”（《一落索》）……“杜宇”意象，包含著愁苦，悲情，包含著遠別與相思，生離與死別。“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之前的這些意象，最終歸結(jié)到暝色入庭院，這是多種聯(lián)想性的最終匯集，是各種廣闊場景的最終收縮，是空間的轉(zhuǎn)換，是時間的推移，空間最終在黃昏時分定格，收縮到小院梨花帶雨的景觀，而"雨打梨花”承載了“美被摧殘”的聯(lián)想，“深閉門”可以聯(lián)想出孤獨的意蘊，這些同樣是悲劇色彩的，是與上述種種意象一脈相承的，它們共同累積出來的情緒是無奈、困頓與孤單。這首詞的總體特征，是利用一堆有聯(lián)想性的意象，不露痕跡地組合出了一種更具有啟發(fā)性的新境界，“春愁閨怨”這個主體意象在詞人的筆下層層堆疊，累積達成，為了達成這種累積，詞人借重了讀者的生活文化積累，以意象引人回味，感發(fā)聯(lián)想，從而在“雨打梨花深閉門”中達成一種飽含幽怨、愁腸累結(jié)的凄美境界。
其實，“雨打梨花深閉門”，不是李重元的原創(chuàng)，因為早在北宋秦觀的詞中就有這一句，出自《鷓鴣天·枝上流鶯和淚聞》，原詞是“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一春魚鳥無消息，千里關(guān)山勞夢魂。無一語，對芳樽。安排腸斷到黃昏。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span>后來明代唐寅也有用到這一句，原詞是：“雨打梨花深閉門，忘了青春，誤了青春。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銷魂，月下銷魂。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span>但我們強調(diào)李重元的詞，是因為相比之下，李重元詞雖然更短，但意象更豐富，意味更雋永。相比之下，秦觀的詞，傷痛到了腸斷，露骨直白了些，顯得不夠沉郁；唐寅的“千點啼痕，萬點啼痕”等句，美在節(jié)奏，傷在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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