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信言,信實,真實的言論,也就是講真話。不美,不好聽。好聽的話呢,不一定信實。這是一種悖論,那是否有信而美之言呢?這里,我們需要注意的是,我們要怎么表達的問題,以及如何分辨他人的表達的問題。孔子說了:“巧言令色,鮮矣仁!”這句話,就定了調(diào),那就是孔子主“信言”。我們可以感受,往后的儒家,都市那種剛正之士,直言不諱。老子說,“其精甚真”、“質(zhì)真如渝”。老子講真,剝除文飾,看清真實。而孔子不這樣,孔子走的是“美且信”,禮就是美且信的。美言,可以說是“大餅”。古往今來,那些善于把握人性人心的人,不知道畫了多少大餅。宗教最善于畫大餅,人以此為精神依托,也能過一生。這里有信,這是信念,是信仰,并非老子所言之“信”,老子所言是“信實”之信。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禪宗就是對佛教的信,從“信仰”到“信實”的轉(zhuǎn)化,講求的是直下承當(dāng),當(dāng)下即是,即身解脫,明心見性,這是“信實”。你看到彼岸,修來生,禪宗并不講這個,這就是宗門和教門的不同,頓悟,就是信實之道。我們這個時候,再看看老子說的“絕圣棄智”,我們就明白了,老子棄絕的是那些畫大餅的人。中國文化的精神,是“大禹治水”模式,直面災(zāi)難,直面問題,解決問題?!拔鞣铰鍋喎街邸蹦J竭@是依靠上帝,器物,逃離災(zāi)難。我們看儒家,有天下為公,天下大同之志,這可以說是大餅。但是呢,他的起手處則是修身,反求諸己,修己安人。這就是信實之道。但是呢,如果說過于強調(diào)“信實”,否定“信仰”,“信念”,也是有問題的。真正的宗教家,他們是把信仰化為了信實,在自然之外建立了超越自然的精神生活,這些人沒有私心,也是真正為人類的生活做更為深廣的開拓。善者不辯,就是明道之人不和人爭辯。老子說過——“知白守黑”。這就是不辯。俗話講:“滿瓶水不響,半瓶子水晃蕩”。爭辯,多是想要說服對方,而實際上呢,對方并不理解,不明白。好,即便辯贏了,對方也是口服心不服。所以老子一直強調(diào)——“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span>老子的學(xué)生,孔子也說過“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為人,就是爭個高下。為己,就是修身,就是反求諸己。我們看禪宗,老和尚講法,互參,容不得辯論,容不得思維和概念,就是直呈本心本性,心行滅處,言語道斷。莊子在《齊物論》里關(guān)于“辯”有精彩的論述: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辯,總要辯出個是非對錯,但是呢,陷入這個語言的邏輯和概念里,只會糾纏不清。我們要放下所有的定見,面對事實境遇,實事求是,“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所以后世的王陽明在去世之前說了一句:吾心光明,夫復(fù)何言?這就是善者。對于“博”,在《論語》中有:“博學(xué)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辈W(xué)于文,如果沒有“約之以禮”,那就可能背離原初之意了。約之,就是損之,就是用實際踐行來評判,道是一步步走出來的。博這條進路,容易陷入學(xué)而不習(xí),陷入概念而不踐行的境遇中。“知者”,用射箭來比喻,就是能根據(jù)不同的環(huán)境,距離,器具,調(diào)整自己,能夠射中靶心。這叫知者。博者,就是掌握了海量的射箭知識,但是呢,就是射不到靶心。甚至連弓和箭都沒有碰過。如果這個博,他掌握了更為全面的信息,有助于在射箭的當(dāng)下做出恰當(dāng)?shù)恼{(diào)整,從而能射中靶心,這樣的博,又有什么障礙呢?所以,我們看老子的語言表達,他的“不”字,并非在言語上做的判斷,而是對人的行動的提醒,他是不斷給給人提醒,讓人的心、行為能做出精微的觀察和調(diào)整,進而能夠和于自然之道,順應(yīng)萬事萬物本身的規(guī)律。從上面三段可知,老子提出了六個主題——“美言”“信言”“善者”“辯者”“知者”“博者”。老子當(dāng)然不排斥信且美之言,但是呢,信為根本,美可之,不美,亦可。而對于辯啊,這里是有用心啊,辯本身就是一種說服對方,在用力做一件事,也就是老子所謂的“有為之人”。善者不辯,善者和辯者,似乎就是不在同一境遇里一樣。所以,這里就看出老子主要講的是人之用心,他的用心是在“信言”,在“善者”,在“知者”,這就是以合于道為根本,這是效法天之道,合與天之道。這里啊,有“大美”,有“大辯”,有“大博。所以,信言不美,這個不美,是那種“固化的,約定俗成的美”。圣人的生命觀,是整體的生命觀,就像現(xiàn)在所言的生命共同體。有了這樣一個整體觀之后,就不會“內(nèi)卷”,而是開拓,幫助那些弱勢的人,有所不足的人,開拓這個生命共同體的時空格局和物質(zhì)、文化、精神的廣度。“天之道,利而不害”,這我們能聽得懂。對于這個“利而不害”,有人就不同意了,老天不經(jīng)常降下一些“天災(zāi)”嗎?“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卑?。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我們看到的是那個“常道”,也就是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生長收藏,周流不虛。這是天之道啊,化育萬物。“圣人之道,為而不爭”圣人之道,亦是效法天之道,合于天之道。為,就是利天下,天下為公。不爭,不為自己爭名爭利。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想要表達的思想,絕對的積極,看起來就像很消極一樣。無不為之大用,常被人誤以為無所作為。老子是個明白人,說了明白的話,留下五千萬,為后世人擦亮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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