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    紙

                                          劉述濤

清明掛紙掛一工，冬至掛紙掛一冬。

從古到今，清明冬至掛紙都成為了后人祭拜先人最重要的兩個日子。掛紙又是掃墓的俗稱，還叫做“壓紙”，就是替祖先修理房子的意思。老話講，無事不動祖墳，要動只有清明與冬至。一般人家的墳墓建好了，就不再會去動。因建之前，肯定專門請看陰宅的風水先生看過風水，所建起來的墳也能夠陰順陽安，一屋大小，順順當當，沒有扯七扯八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自然，不動為好，不動為妙。也有時候，動得好就好，動不好反而犯忌。

那就不動？

自然也不是，也有一定要動的。一是家運不安，不如意之事常發(fā)，就想通過改動祖墳改改風水，改改運勢。二是家運大好，后輩之中想千賺萬，有了更大舞臺，也有了更大的榮光。自然想著這一切都是祖先的蔭護，所以，也要讓祖先也享受一把，于是把祖墳修得富麗堂皇。

修得再好，中國人的墳墓，一般來說難過五代，過了五代就很少有人掛紙，也很少有人牽掛。這也是人之常情，誰在這世上走這一遭，真正牽掛的也只有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親人，再講他人，就有點遠了。

我小的時候，不懂得為什么要在墳墓上壓一些紙錢。我父母就同我講，墳頭上有紙錢飄揚，說明還有人牽掛，還有子孫來祭掃。沒有紙錢在墳頭上飄蕩，也就沒有人念想，也沒有人來祭拜，墳也成了孤墳，墳里的人也就成了孤魂野鬼。

善惡有報，天道輪回。是我父母這一代人從小就灌輸給我的文化。他們還常說，做人要有人念著想著，做鬼也要有人想著念著，否則，很可憐！

誰都害怕成為一個可憐的人，誰都希望能有人想著念著，可真正想著念著的除了自己的親人，又真正會有誰？就如真正走近墳前，點燃香燭，燒化紙錢，放響鞭炮的，不是親人，又會有誰？

這些年的清明冬至，我是爺爺奶奶，父母墳墓前的?？汀Ｔ谖业挠洃浝?，我經(jīng)常想起我十三四歲開始，就會提著竹籃，竹籃里放著一碗齋飯，一塊煮過的精肥分明的豬肉和一截豬小腸，一個塑料瓶子裝著的水酒，幾掛紙錢，三根線香，一對蠟燭，一掛短鞭炮。父親拿著一把鐮刀，跟在我的身后。我們兩個人，走在布滿了稀泥的田梗上，田壟很滑，我們走得很小心，很小心。

要去的地方，在我家老屋一抬頭就看得到河對面一個叫做三家坊的地方。只可惜，隔河千里，看山跑死馬。真正要過去，還得過陽關橋，還得走過一段田丘才能夠走到山腳下。

從山腳下走上去，山并不高，全都是我們四里街上一些人家的墳。我家的這位奶奶葬在半山腰上。叫她奶奶，她卻不是我的親奶奶，我父親是過繼給她做的兒子。在過去講究不能無后，不能死后沒有人裝齋飯續(xù)香火。過去沒有生兒子的家庭，先得從親兄弟之中選孩子過繼，這叫一門兩不絕。如兄弟之間沒有得選，那就從叔伯兄弟之中選，這又叫一門永不絕。只有家譜上一只有名字往下續(xù)，才能夠做鬼回到家中也有地位，也有齋飯享用。否則，像人罵的，做鬼都討不到齋飯，那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這位奶奶姓曾，叫做曾大妹。她是我們家的童養(yǎng)媳。那個年代，普通人家的女兒都是如此，你的女兒到我家做童養(yǎng)媳，我的女兒也到別家做童養(yǎng)媳。只是，這位奶奶給我的回憶非常有限，她走的那一年，我只有五歲，送葬還是我一位堂姐背著我。我所能夠記起的，永遠是她頭裹著一塊遮腦布，提著一只水桶，邁著她的小腳，走在通往河邊的小路上，去洗衣服時的背影。

她的墳修得很小，好多地方都是用河里直接挖起來的大石頭和不完整的碎磚壘起來的。1975年，那應該是我們家最艱難的日子，自然，也沒有多少錢來修一座豪華的墳墓。眼下，她帶的孩子都已經(jīng)大了，也有能力給她重修一座墳?？梢幌氲綗o事不動祖墳，再加上她的墳是我爹選的地方，我爹在世的時候，就不贊成重修，總是說她的墳里還常有蜜蜂進進出出，哪不好？

有一年，我同我父親去她的墳上掛紙。掛完后下山，父親說著她的一些事，心情正有點沉重，忽然看到田里游著一條紅色的大鯉魚，我同爹丟下手上的東西，就跳下了田梗。我在后面趕，爹在前面攔，最后，把紅鯉魚抓進了竹籃。這個晚上，我爹多喝了半斤酒，還一直說我們兩個有口福！

我親爺爺親奶奶及父母的墳建在陂頭腦，他們喜歡陂頭腦的嶺當陽，而且能看得見左右兩條溪合并后的水往東流。同樣，我父母的墳，也沒有請風水先生，而是我父親自己選的地方。我父親是位老木匠，在某些神秘的領域，他總能展現(xiàn)出他獨到的一面。只是，他們現(xiàn)在都不在了，但仍是我想起來，最牽掛的人。

今年的清明，還是我同大侄子一起，先從我爺爺奶奶那里掛起。尊卑有別，長幼有序，永遠是我父母傳承給我的思想，他們老在我耳邊說，做人不能沒大沒小，沒上沒下，沒高沒低。不能夠讓人哇咱們家是有養(yǎng)冇教，冇理冇道。只可惜，有些話，他們開始哇的時候不當做一回事，等到當一回事的時候，他們卻不在了。

我又記起去年的冬至，我同大哥一起去掛紙，我當時走兩步都喘，在墳前都被樹枝絆倒幾次，我倒在地上，真正從內(nèi)心深處升起一股涼意，我真切的感覺到生命的無力與無常，我更有一種自己已經(jīng)把握不住生命的感覺。我在父母及爺爺奶奶的墳前流下了眼淚，我說，你們是不是想要我去？真的想要，那就快一點，如果真的不想，那就讓我早點好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父母及我爺爺奶奶地下有知，還是真的巧合。從墳墓上回來的第二天，我就不再猶豫，更不再相信所謂的中醫(yī)名醫(yī)對我的調理，而是到了東方醫(yī)院做了個全面檢查，并找出了病灶，住了三天的院，一個人就慢慢好了起來，現(xiàn)在是感覺身體越來越好了，也有了力量關注自己的生命質量。

今天，當我又一次跪在爺爺奶奶及父母的墳前，我又一次感謝他們，是他們給予了我對待生死的坦然與從容。我雖然不清楚楚什么時候，老天爺就會叫我去，但我會笑著迎接這一切的到來。

到現(xiàn)在，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仍然不能夠確定，是否在冥冥之中還有一股力量，在我們的世界之外還是否有另外的一個多維空間，又或是像有些人所說的，我們的靈魂會以另外的一種方式存在五維空間里面。但我堅信，一個人的個人修為，個人素養(yǎng)，以及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能夠讓自己與他人達到不一樣的結果。

同樣，一個人面對生死的豁達與淡然，也是讓自己更加快樂開心過好每一天的心情力量。

我知道，我再也無法像我的父母，擁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墳墓，也不會有后人將紙錢壓在我的墳上。我或許會在火化之后，成為一棵樹下的肥料，又或是在撒向湖泊的時候，被風拋向空中。但這并不影響我每一天，含笑的活著，并笑著迎接老天爺所給予我的一切，那怕是痛苦，是孤獨，我也會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