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生活在現代,只要上過學,就會有同學。按性別又分為男女同學。有同學就有交集,有交集就有回憶。在生活的衣襟不經意地顯露出它的破綻時候,事實就會作用于我們的記憶,像是投影一般喚醒我們或好或壞的聯想,讓我們感到人生并非無跡可求。在這些跡象之中,我們再次確定了自身在世界中的位置。 因此去商店東西看到鏤字的飾物時候,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曾經的一個女同學。她理著一頭像男生一樣的短發(fā)。她叫陳惠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人的名字,這是否預兆了她平平淡淡的一生呢。在這個世界上,注定有人平平庸庸地度過這一生,比如門衛(wèi),看到他們,我就會惋惜地想,他們有大把的時間,卻白白地浪費了。為什么不看一看書呢,也許從書里還會發(fā)現一些安身立命的道理呢。我的惋惜程度不亞于諸葛亮對先帝嘆息痛恨于桓靈之時。 那是第一天上課,同學們自由挑選座位,我在教室里轉了一圈,后面的座位幾乎被坐滿,坐在靠門側邊第二排我的以前的同學招呼我說,來這里坐吧。我好像他鄉(xiāng)遇故知一般欣喜地說原來你也在這里啊,他說我也剛來。我們聊了一會放假以來的生活。但沒過一會我就覺得乏味了,假期并沒有使他變得聰明一些,反而更加俗氣了。陳惠美幾乎是最后來的,她推開門,先是將頭探進來,見老師還沒來,才走進班里,此時就將沒有其他座位了,她只得坐在第一排。也就是我的前面,不過也不能排除她是看到我之后才選擇坐在這里的。這當然有些過于自信,但我這樣說并非沒有道理,一方面因為我確實長得很美,堪稱潘安之貌,后來有男同學還曾說你是班里的大眾情人。另一方面則是據接下來的陳惠美的行動。 陳惠美的膚色偏暗,一頭短發(fā),五官較為均勻地分布在臉上,嘴卻很大,話語里帶有濃厚的鄉(xiāng)音。她坐定了,將書包囫圇放進桌洞,就回過頭,和我們攀談。她問,你們的學習都很好吧。同桌說,我不喜歡學習,他的學習很好。說著指向我。陳惠美說,一看就是呀,你的嘴這么大,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看人家多么愛學習。我當時正看一本書,這時抬起頭微微一笑。同桌說,我看你的學習也不好吧,來得這么晚。陳惠美說你管我,我想多會來多會來。她又問了你們的老家在哪里之類的話。最后她看著我說,你怎么長得和女女似的。她又對我的同桌說,你看他的手,真細呀,他的臉也真白,他的下巴也很尖,這就是瓜子臉吧。同桌直言不諱地說,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陳惠美說,是又怎么樣。說著從書包里掏出一串閃著銀光的刻鏤著自己名字的顏色飾物,在我們面前晃了晃,說,看,這是我那次去外面旅游做的。她遞給我說,你覺得哪個好選一個吧。我搖搖頭說我不要。同桌說我要一個。她說不給。接著又對我說,選一個吧,你看上面每個牌子上都寫著一個字,合起來正好是我的名字。我還是搖頭說不要。這意味著我拒絕了她的愛慕。她有些生氣地掉轉過頭去。 過了兩天聽說她為另一個班的俊俏男生買了一個籃球。我聽后也只是置之一笑。以為她是在利用那個男生讓我產生媢妬之情。但也許和我并沒有一點關系,想到這里我的心里竟有一絲失落。雖然我知道,即使她給我買一個籃球我也不會接受。 沒過多久,陳惠美就以“睡神”聞名了,“睡神”兩字始于班主任的調侃。早讀時候,班主任在班里巡視,走到趴在桌上的陳惠美前,看到她的短而烏黑的頭發(fā)覆蓋在頭上,她的兩臂因為做夢而放松地耷拉著,就敲了敲她的桌子,她啊地驚醒過來,兩只黑而晶亮的眼珠在眼睛里轉了七八輪,匆匆翻開一邊的書本。班主任就說,你大概是睡神吧。 同學們就開始稱她為睡神,陳惠美也不以為忤,反而樂呵呵地笑著說,沒錯,就是我;甚至有同學開始效仿睡神上課睡覺,這時人們就會說,你真是比睡神還厲害呀。或者說,陳惠美是睡神,你是睡仙吧。但他們的睡眠無論從時間與質地方面來說都無法與陳惠美的睡眠媲美。陳惠美以其穩(wěn)固而堅實的睡眠成功保住了“睡神”的地位。 這就是陳惠美,無論在自習還是活動,無論課間還是上課,她都睡得香甜。兩只胳膊往桌上一搭作為枕頭,頭向左或向右偏枕著胳膊,或者干脆將頭放在桌上,從從容容地走進了夢鄉(xiāng)。 也就是說,她的一天過得很簡單,像草履蟲一樣簡單。早上睡著度過早自習,課間買一些肉包子吃,吃得嘴里流出幸福的油水;上課后又開始酣眠,睡過兩節(jié)課與一個課間后就會在課間操時候變得生龍活虎——當然,前提是這兩節(jié)課不是班主任的課。她是知道班主任的厲害的,一次班主任將一個在班會期間去網吧的人一腳踢倒在地——如果學校里有樹藤,她一定會像猴子一樣攀著藤條來回跳躍。精力的集中發(fā)揮讓她接下來又感到身心俱疲,再加上對她而言毫無吸引力的老師的催眠曲似的講課,便又沉沉地睡去了。像是被催眠一般。下午也是大同小異。然后是晚自習,在明亮的燈光下,她出現了異于白天的清醒,而她的清醒在下了自習后達到巔峰。她像假釋出獄的犯人一樣被快樂的情緒充溢為飛上天空的氣球,直到再次犯罪后在第二天像被扎破的氣球般被捕入班級的獄中。老師偶爾叫醒她,沒過一會她又睡著了。老師讓她去后面站著,她辯解說老師我不睡了,但一會又睡著了。老師再次發(fā)出了去后面站著的指令,這次她只得乖乖站在后面。但即使站著,她依然以其爐火純青的睡功成功地睡著了。 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我竟和她成了同桌。這時她已經沒有了喜歡別人的意思,也許是學習對她的折磨使然吧。因此上課時候她總是睡眼惺忪的,一副永遠也睡不醒的樣子。不過有時候睡過了漫漫的上課時光后,在課間她會充滿活力,像是電量充足的電池,和同學們嬉戲打鬧,夸張地扭動著身體,仿佛陀螺般三百六十度揮舞著胳膊與大腿;繞著桌椅來回追趕著同學,有時還跳上椅子。她邊追邊戟指說,你給爺站住。和同學打鬧時候她會爆發(fā)出如同爆米花機爆裂一般的聲音,遠遠地大家都聽到她爽朗的笑聲。從中我們也可以見出她的粗獷豪放的性格,而她的短發(fā)、暗淡的皮膚還有粗獷的嗓音更讓她顯得像是一個男生。 渾渾噩噩地在學校度過一年的學習生涯后,她就毅然決然地回家了。這對于像她這樣不喜歡學習的人未嘗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她的回家雖然有一定的征兆,比如說,她撕裂了作業(yè)本,說她再也不回來了。委屈的作業(yè)本發(fā)出嘶的一聲,露出白色而纖薄的裂痕。但大家都對她的夸張與放誕習以為常,誰也不認為這是真的,只將她的話當作玩笑。在再次開學后她果然沒有再來,不了解內情的人大概以為她只是轉學了,我也是其中的一個。 很有些意外的是,有一回同學接到她打來的電話,聊了許多事。那個年代大家極少配備手機,因此她是打到宿舍來的,也不知道她是怎樣得知了宿舍的電話號碼。我當時并不在。因此舍友成為她的話語的傳聲筒。舍友對我說,她在家里過得很好,她們家在城鄉(xiāng)交界開著一家餐館。我這才知道她們家原來是開飯店的。不過是一個多大的飯館呢。如果是一個很大很豪華的飯店,那么她就可以作為老板的女兒而坐享其成,還可以監(jiān)督雇傭的廚師或小二。可以想見,她迷迷糊糊地在飯店的四處走動,像是公主巡視著自己的宮殿;如果是普通的家常菜飯店,那么她就要和自己的父母,也就是店主一起操勞飯店里的事了,也許還要學一些廚藝,以備客人太多時人手不夠。她將穿著家常的衣服,腳蹬一雙拖鞋,雙手端著盛滿菜的盤子,在桌子中間來回旋轉盤桓,一面盼望客人少一些,這樣就可以減少工作量;一面又盼望客人多一些,這樣就可以多掙一些錢。 舍友繼續(xù)說,她說飯館也挺忙的,言外之意就是飯店生意興隆。她問我們現在學習怎么樣,我讓她猜。她說你是第一,趙又是第二,言石是第三。我說她說的倒是很對。舍友又說,我問她還記得你了,她說記得,當然記得了,就是學習很好,身材苗條,五官端正的帥氣男生。她還拜托我問問你還記得她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