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2年，東西方同時發(fā)生了兩場驚心動魄的大決戰(zhàn)，兩位千古名將雙雙落敗。東方是垓下之戰(zhàn)，項羽兵敗，烏江自刎；西方是扎馬之戰(zhàn)（Battle of Zama），歐洲四大軍事天才之一——漢尼拔（Hannibal Barca）兵敗，之后自殺。

垓下之戰(zhàn)中，項羽軍事集團(tuán)全軍覆沒，連同八千江東子弟在內(nèi)的、曾參加反秦戰(zhàn)爭的八萬楚國壯士身首異處，讓人想起屈原的千古名篇——《國殤》。

從十面埋伏中逃出生天的少數(shù)幸運者，陷入一場新的噩夢——被劉邦下令，全國通緝，“敢有舍匿，罪及三族”。

三位將領(lǐng)，命運迥異。

首先是丁公。丁公曾臨陣放跑過劉邦，幫過劉邦本人。丁公“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高祖急，顧丁公曰：'兩賢豈相厄哉？！’于是丁公引兵而還，漢王遂解去”。

現(xiàn)在丁公走投無路，動念一想，自己曾幫過劉邦，現(xiàn)在有難，去找找劉邦，不僅能解危脫困，而且說不定還能邀功受賞。豈料，劉邦“以丁公徇軍中，曰：'丁公為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遂斬丁公”。

由此想到一則故事：

二戰(zhàn)期間，一位德國猶太木材商人（賈迪·波德默）的兩個兒子為躲避納粹迫害，弟弟投奔到他們家?guī)瓦^的一個人，哥哥投奔到幫過他們家的一個人。結(jié)果是，弟弟被送進(jìn)了集中營，哥哥得救。幫過他們家的人，再一次出手相救。這則故事令人感慨：曾經(jīng)給過你恩惠的人，會比你曾經(jīng)幫過的人，更有可能幫你……

丁公的問題，在于對人性的誤解。在這個時候找劉邦，提起當(dāng)年丟人現(xiàn)眼、臨困陷厄，劉邦不著急上火才怪呢？！

第二位是鐘離昩。鐘離眜找了一位體制內(nèi)的朋友，這個朋友是大名鼎鼎的韓信?？墒晴婋x眜沒有想到以下三點：

第一，對鐘離昩而言，劉邦始終是一個過不去的“坎”，早晚要面對，這么在韓信的楚王府里躲著，只是把問題向后推遲，導(dǎo)致問題越來越大。而韓信最大問題，是與劉邦交情不深。韓信剛剛?cè)鲱^，劉邦已經(jīng)快六十了，雙方有巨大的代溝。劉邦的朋友圈里，沒有韓信，只有那些在沛縣與劉邦廝混了近一輩子的蕭何、曹參、夏侯嬰、樊噲，等等。

第二，韓信此人，功利思想太重。通常而言，有功利心不是壞事，但功利心太重，就意味著以功為本、重視爵位、缺乏義氣。比如，韓信曾經(jīng)因為自己一年多僅僅“下趙五十馀（城）”，而酈生一人出使齊國，就以“三寸之舌下齊七十馀城”，嫉妒酈生功勞比自己多，不顧酈生作為漢王劉邦派去游說齊國的使者，尚在齊國，且齊國已經(jīng)答應(yīng)歸屬劉邦，背信棄義攻打齊國，致使齊王惱怒，烹殺酈生。

第三，韓信功高震主，已經(jīng)成為劉邦心腹大患，劉邦可能早已派人暗中監(jiān)視。投奔韓信，等于主動暴露自己行蹤。

果然，韓信窩藏鐘離昩，被人秘密告發(fā)給劉邦。劉邦以云游為名出巡，突襲韓信，韓信措手不及、驚慌失措，先逼鐘離昩自殺，然后“持其首”，謁見劉邦。

第三位是季布?！妒酚洝氛f季布“數(shù)窘漢王”。季布是怎么得罪劉邦的？二十世紀(jì)初年，在敦煌發(fā)現(xiàn)《捉季布傳文》，出自唐人之手。稱季布“遙望漢王招手罵”，說季布罵劉邦“百戰(zhàn)百輸天不佑”“自號為王假亂真”。

面對“高祖購求（季）布千金，敢有舍匿，罪及三族”，季布求助的是游俠。

楚漢爭霸期間，在項羽控制的地盤，有一種非政府組織——游俠。這些游俠，專門“赴士之厄困”，而且“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季布跟其中一位——濮陽周氏——關(guān)系不錯。后者先把季布藏匿了一段時期，見風(fēng)聲越來越緊，就把季布轉(zhuǎn)移給另一位游俠——魯國朱家。

這個魯國朱家，“所藏活豪士以百數(shù)，其馀庸人不可勝言”。而且做好事不留名，喜歡暗中幫人?！爸T所嘗施，唯恐見之”。尤其可貴的是，魯國朱家“賑人不贍（不足），先從貧賤始”。

魯國朱家也不是富商巨賈?！凹覠o馀財，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過軥?！?。但“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魯國朱家以俠義聞名，聲名遠(yuǎn)播，“自關(guān)以東，莫不延頸愿交焉”。

這些俠義之士，本是國家和社會很大的一筆財富。可是到了漢景帝，對這一類人，“使使盡誅此屬”。

我們接著說季布。濮陽周氏將季布混雜在數(shù)十名奴仆中，一起“打包”賣給魯國朱家。但為過關(guān)卡，季布要偽裝成犯罪后被變賣的奴仆，這就先要“髡鉗”。據(jù)秦漢刑法，去發(fā)即把頭發(fā)剃掉，成為光頭，稱為“髡”（音“昆”），以鐵束頸，稱為“鉗”。

魯國朱家在見到季布的第一眼，就認(rèn)出了季布，但裝作沒事一樣，對濮陽周氏送上門來的這一伙人照單全收。魯國朱家如何認(rèn)出季布的？是劉邦通緝令上季布的畫像畫得神似，還是季布以前帶兵經(jīng)過，魯國朱家與之有一面之緣？后一種可能更大，因為季布本人“為氣任俠，有名于楚”，喜歡結(jié)交江湖上的朋友。

魯國朱家叮囑其子說，“田事聽此奴，必與同食”。意思是，你不能自己認(rèn)為是主人，把人家當(dāng)奴仆使喚。而且，吃飯不能你吃好的，奴仆吃差的。

安頓好家里的事，魯國朱家“乃乘軺車之洛陽”，找到夏侯嬰的門上。夏侯嬰是劉邦的車夫，也喜歡結(jié)交天下好漢。在沛縣時，與劉邦有幾十年的交情。劉邦起兵后，夏侯嬰與劉邦一起征戰(zhàn)沙場。彭城之戰(zhàn)，“漢王敗，不利，馳去。見孝惠（劉邦嫡長子，呂后所生）、魯元（劉邦和呂后獨女），載之”。劉邦氣急敗壞、臨場失措，為了自己和夏侯嬰兩人坐在車上跑得快，多次把兩個孩子推下車去，夏侯嬰又趕忙多次把兩個孩子拉上車來，“如是者三”。

魯國朱家在夏侯嬰家住了多日，找機會談到季布，問道：“君視季布何如人也？”

這就要談到季布本人的優(yōu)點了。季布在盡心竭力幫項羽打劉邦的同時，還樹立了自己在江湖上的名望。季布特別重視承諾，誠實守信，有諾必踐。楚國有一諺語，說“得黃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諾”。重視承諾，在諸多美德中，尤其值得稱道。連夏侯嬰也不得不承認(rèn)，季布是“賢者”。

魯國朱家又說：“今上始得天下，獨以己之私怨求一人，何示天下之不廣也??？且以季布之賢而漢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夫忌壯士以資敵國，此伍子胥所以鞭荊平王之墓也。君何不從容為上言焉？”

魯國朱家與夏侯嬰的“談判”，有三點值得稱道：第一，先達(dá)成共識，季布是“賢者”；第二，為對方著想，勸對方不要“壯士以資敵國”；第三，留有后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實在不行，就幫著季布“北走胡”“南走越”。

順帶說一下，匈奴對漢朝將領(lǐng)“求賢若渴”，優(yōu)待有加。出使西域的張騫，被抓后非但沒有被處死，單于還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盧綰投奔匈奴后，被封為東胡盧王。李陵和衛(wèi)律投奔匈奴后，分別被封為右校王和丁零王，倆人“常在單于左右”。

夏侯嬰首先被說服，然后去找劉邦。

這時，恰恰出了田橫自殺之事，劉邦追逼田橫過甚，至其自殺，正有些懊悔。夏侯嬰趁機按照魯國朱家所說，向劉邦說了季布的事。劉邦終于被說服，“赦季布”“拜為郎中”。

季布的故事就此結(jié)束了嗎？對于季布這樣的杰出人物而言，從困境中再生，只是另一個傳奇故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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