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權力與地理

英國人認為中國之所以能安定西藏，茶與絲是兩種主要的工具。

西藏扎什倫布寺

根據(jù)佘素《清季英國侵略西藏史》^[30]一書所言，西方勢力對西藏的滲透，從17世紀就開始了。葡萄牙占領印度后，不斷向西藏派遣傳教士，但由于自然條件惡劣，無法到達。1624年8月，兩位化妝成印度教徒的傳教士成功翻越海拔5 577.84米的瑪那山口，潛入西藏阿里地區(qū)。當時中國還處于大明政權，對西藏控制乏力。

但其后的一百年，西藏經過宗教改革，黃教成為正統(tǒng)教派，外國傳教士先后被驅逐出境，之后再沒有西方傳教士進入西藏。1750年（乾隆十五年）清廷在平定朱爾墨特事件后，廢除了藏王、貝子、漢王等封爵和職位，設噶倫四職，接掌過去藏王的職權；駐藏大臣權力加大，駐兵3 500人。1793年，又通過“中堂法規(guī)”，從法理角度把西藏納入北京清廷直接管轄之下。

英國入侵不丹之時，不丹王德布向班禪求助。班禪于1774年寫信給印度第一任總督哈斯汀，信中說：“我是本地區(qū)的喇嘛和官吏眾生的主人，你可從來此地旅行者處了解本地區(qū)?！彼嬖V哈斯汀，德布統(tǒng)治地區(qū)是達賴喇嘛的地方，但因為達賴年幼，故由他攝政事，要是你再騷擾不丹，就會引起達賴和其臣民的反對。

哈斯汀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時機，他要不丹干嗎?。克麨榈木褪且M入西藏，現(xiàn)在斑禪主動聯(lián)系他，他能錯過嗎？

1774年，哈斯汀派東印度公司的秘書波格爾深入到西藏考察。波格爾是一名英國培養(yǎng)的超級間諜，他能說很流利的藏語，在長期觀察藏族人的生活后，他能模仿西藏人的舉止。他到西藏后，穿藏族服裝，還娶了個藏族老婆。

波格爾的主要任務就是收集西藏地方與內陸經濟交往的情報。很快，波格爾就了解到，內陸與西藏貿易密切，大量的內陸貨物，如絲綢、茶葉等，由西寧運入西藏，而西藏的毛皮、藥材則銷往內陸。西藏的毛皮還通過不丹等地的商人轉手銷售到印度。不過，波格爾也指出，從西寧入藏交通極為險要，印度與西藏貿易在地理上有巨大優(yōu)勢。他建議，武力攻下阿薩姆，以近圖西藏。

波格爾入藏時，曾被堵在不丹，班禪告訴他，沒有中國皇帝的許可，英國人不能入藏。但不丹人從中斡旋，班禪勉強答應了。在波格爾提出通商請求的時候，班禪和噶廈都說這個必須得皇帝點頭，他們又說了許多借口，如印度太熱，藏民不喜歡去印度做生意等等。怎么都說不通后，波格爾明白了，英國要想與西藏通商，必須上北京。

波格爾回到加爾各答后，仿照扎什倫布寺的樣子，蓋了一間喇嘛廟，里面修建了許多西藏僧人居住的房間，擺放了專供西藏僧人食用的物品，六世班禪在1777年還派人去看過。

1781年，六世班禪病逝，波格爾也在加爾各答死去。第一次貿易談判沒有了下文。

1783年9月，哈斯汀以祝賀班禪轉世靈童為名，派塞繆爾·忒涅一行人進入西藏考察貿易。他收到的貿易清單更為詳細：內陸銷往西藏的商品有錦緞、絲、緞、茶、煙、銀錠、辰砂、水銀、瓷器、樂器、貂皮、狐皮以及各種干果；西藏銷往內陸的有金砂、寶石、珍珠、珊瑚、麝香、毛皮、羊皮、孟加拉獺皮等；西藏用金砂、茶、毛衣、鹽巴與不丹交換煙、粗布、米、印度藍、西草^[31]；西藏的細羊毛賣到克什米爾，而從克什米爾買回披肩、干果等；英國貨物中的寬幅毛呢，紅色、黃色在西藏很暢銷，西藏上層社會幾乎都在使用，鼻煙盒、嗅鹽瓶、刀、剪、眼鏡等銷量也不錯，這些貨物是從尼泊爾、不丹等地進入到西藏。這份情報對東印度公司至關重要，其后哈斯汀就按照這份貨物清單，組織印度商人前往西藏銷售貨物。

這份報告里，忒涅提到了一種消費很驚人的貿易物品，那就是茶葉。

僅僅扎什倫布寺所轄地區(qū)，每年茶葉一項消耗就高達50萬～60萬盧比。那么一大塊茶葉消費地，誰不想來做買賣？

扎什倫布寺熬茶布施

1830年，邊境抓獲一名探問西藏情形的克什米爾人，在他身上搜到記事簿書三本和幾封披楞^[32]書信及寄復信底。審訊后得知，他在英屬印度做稅務工作，來考察西藏，不過是為了寫書而已。審訊大臣奏報說，印度之人，素來恭順，遠在廓爾喀、哲孟雄、布魯克巴之外，不便處罰。道光最后下令驅逐了這位為英國做情報工作的克什米爾人，并嚴訓不得再允許外人進入西藏，隨后道光還下令嚴查邊關。^[33]

1868年，商業(yè)間諜古柏進入四川康定。他發(fā)現(xiàn)，康定的繁榮很大程度上都與這里是茶馬古道的重鎮(zhèn)有關。在這里傳教的法國天主教教主丁碩臥為古柏提供了大量情報，這讓古柏意識到，茶葉對西藏經濟、政治、民族與宗教都非常重要。

古柏認為當時茶葉入藏的條件過于艱辛，如果英國能夠打通從印度向西藏傾銷茶葉的渠道，那么印度茶就能打入西藏的市場，并取代川茶，其收獲不僅是經濟效益，甚至能動搖清王朝在西藏的管轄權，最終把西藏納入英屬印度。^[34]

英國派出的間諜遠不止這些人，還有那些來自印度的托缽僧。那些從印度來西藏朝佛的僧人一路乞討，實際上很多人都做生意。他們宗教的外貌很有迷惑性，但身上帶的東西卻很值錢——珍珠、珊瑚、琥珀。^[35]丁寶楨就曾說，要往亞東一帶發(fā)兵，補給不足，糧食就只有這些印度僧人能提供。

由此可見，之前英國人調查的目的，是希望通過販賣西藏的羊毛、牛毛和輸入英國的布料來獲得高額利潤。但隨著調查越來越深入，他們發(fā)現(xiàn)，茶貿易對于西藏來說，不僅僅是簡單的商業(yè)活動，與政治都有關系。與西藏做茶生意，既能賺錢，又能控制西藏，是兩全其美的買賣。

從那個時候開始，英國人就認為中國之所以能安定西藏，茶與絲是兩種主要的工具。^[36]佘素評價說，看來英國人也想以印度茶和絲作為安定西藏的工具?？紤]到《清季英國侵略西藏史》這本書的成書年代，佘素的這個判斷很重要。

為了達到這個以茶安藏的目的，英屬印度不僅在大吉嶺開茶園，還成立了間諜學校。他們派遣各種間諜進入西藏，偷植物、做地質測量、收集商業(yè)和政治情報信息……前赴后繼的間諜對西藏穩(wěn)定造成了極為惡劣的影響。

“絲綢之路”這一概念的創(chuàng)造者，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來中國考察一番后，其學術就變成了德國殖民者瓜分中國的有力依據(jù)。他開始鼓動德國拿下舟山不成，又唆使德國人瓜分山東膠州半島。作為一個地理學家，他無疑是卓越的，其學術成就至今還在影響著世界，尤其是大名鼎鼎的“絲綢之路”早就是一個世界級的概念了。

晚清時期的外國地質勘察隊

李?；舴颐恕罢鸬┫怠薄ⅰ拔迮_系”等用來解釋中國地質的術語，“山東半島”地理范圍也是他首次界定的，至今西方地理學界仍用“李?；舴疑郊埂眮砻拭C祁連山脈。他也是第一位用近代科學測繪技術繪制山東地圖的人，這張地圖出現(xiàn)在包括了第一張中國地圖、第一張中國地形圖、第一張中國地質圖的《中國地圖集》中。但是，這也改變不了學術為權力服務的事實。

自1904年，麥金德在皇家地理學會宣讀《歷史的地理樞紐》，喊出“誰統(tǒng)治東歐，誰就控制了心臟地帶；誰統(tǒng)治心臟地帶，誰就控制了世界島；誰統(tǒng)治世界島，誰就控制了全世界”后，殖民者再也不需要遮掩，學術也直接吹響為殖民者服務的號角。之后延伸出來的地緣政治學，更是把世界拖進了一戰(zhàn)、二戰(zhàn)的災難中。冷戰(zhàn)結束后的“歷史的終結”與“文明沖突論”延續(xù)著這種論調，把西方學術界一直鼓吹的“沖擊——反應”模式強加給東方，把東方的一切進步都歸功于西方。

薩義德、弗蘭克、濱下武志等人的研究，正是反駁了這種“西方中心論”，讓東方回到自己的位置。在這里，不妨借用福柯的“權力地理學”作為小結，對于福柯來說，知識就是權力，而權力則操控著知識。

權力與地理學的關系是怎樣的呢？?？轮v到18世紀末的地理大調查時說：“那時候人們在世界上到處旅行，收集資料。他們收集的并不是原始資料，他們真的是在探索，遵循著一種他們或多或少有著自覺意識的規(guī)劃。我們在地理學中可以找到很好的例子，證明懲罰系統(tǒng)地使用度量、探索和審查。”

《希羅多德》雜志的編輯對此也表示了看法：“地理學家的功能是把資料收集到清單中去，這些資料是未經整理的，除了權力以外，沒有什么人會對它感興趣。權力需要的不是科學，而是大量的信息，權力的戰(zhàn)略使它對這些資料能夠加以利用。”^[37]了解到這一層，也不難理解英國人為何會對西藏地理那么熱衷，他們所有的信息都是為當權者入侵西藏做準備。

1876年，法國考察團

等他們發(fā)現(xiàn)到最有效的武器——茶，并且也擁有了這種武器之后，入侵西藏也就是早晚的事情。

1885年，英國駐印度高級官員馬科蕾到北京與總理衙門交涉印度與西藏通商事宜。這份提交到總理衙門的文件，大談西藏外銷貨物最大宗是牛毛、羊毛?！霸撎幧窖?、綿羊眾多，絨毛所出處甚多，且為天下第一極美之資，乃無市面銷路，卒使極美之資亦等于廢物而無用。今就此貨及運費約計之貿易甚鉅，不惟生殖之貨銷場甚廣，如鏗巴之絨氈，檢茲之毛氈，向來出售之數(shù)無多，有可運往歐美兩洲大市售之，其換回之貨非僅歐洲及美洲兩處所出所制之貨而已，彼處亦能多購中國絲綢及瓷器也?！?sup>[38]文件中還說了通商的種種便利，“誠使貨由海道載印度噶爾格達，用輪車運至大吉嶺，再由大吉嶺大路至西藏邊界，則其貿易比達興旺，較之向由廣東1 400英里而至拉薩者，其易多矣”。

一向善于學習的中國商人，并不會輸在茶的制作工藝上。但讓他們無奈的是，茶葉再不是中國獨有的珍品，在大吉嶺的大規(guī)模茶園周邊的許多區(qū)域也紛紛種植茶樹，茶已經變成域外之物?，F(xiàn)在的問題是，這種原本來自中國的茶葉，卻帶著迥異的文化背景，要撕裂喜馬拉雅山麓，進入到英國人謀略中國的戰(zhàn)略核心區(qū)域——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