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婧 攝 一個人的為人處世和價值觀念,往往與他的家庭環(huán)境有著密切關系,而家風則更是對一個人的成長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家風大道無形,看不見摸不著卻時時處處在影響著我們的心智生命和言行舉止。 記得以前讀旅美學者林同奇先生撰寫的《林氏家風:中國士大夫傳統(tǒng)現(xiàn)代轉化一瞥》,印象極為深刻。他所在的家族在民國以后仍舊深受儒家教育之浸潤,諸多子弟幼時都是在家里接受經(jīng)典教育,并未上過新式學校,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其中的一部分成員成為學有專長的專業(yè)人士,出現(xiàn)了中美兩國諸多的頂尖科學家和院士。他如此總結林氏家風的核心價值:“教育和讀書做人至為重要;推崇內在品質;不重視財富和權力;跨越各代和各小家庭間的感情紐帶;強調對'別人’包括對他國和他人的理解;以及最后但同樣重要的一點,即對祖國的熱愛和對祖國傳統(tǒng)的珍視。” 這篇文章我時常重讀,每每有新的感觸和體悟,也常常因之而反觀自己成長其中的家庭。我成長于一個極為普通的農耕家庭,自然無法與林氏家族的書香門第氣質相提并論,可也有其不容輕忽的價值,如今念想起來更是感恩于這個家庭的家風對我的煦育和滋養(yǎng)。父母都是白手起家的農家子弟,在1970年代結婚初期遭遇了巨大的困境,但他們攜手渡過了婚姻生活中的第一道難關。到了1984年,父母靠著多年的勤儉節(jié)約和辛勤打拼積攢的一些錢建起了院子里第一棟全是紅磚結構的房子。父親雖然擔任過村里的一些職務,但這方面收入低微,他也從不以此自傲傲人。家里主要的收入是靠農耕和種植蔬菜瓜果售賣。記得兒時,晚上寫好作業(yè),我們就要幫助父母捆扎豆角之類蔬菜,而第二天一大早父親騎車帶去鎮(zhèn)上甚至縣城出售。1990年代中期我讀高中開始,母親就一直在村里小學后勤服務,為全校師生做飯菜,無論是夏日暑熱難耐還是冬日寒風凜冽,她盡心盡力持續(xù)工作了二十年,贏得了師生一致的交口稱贊。我們三兄妹讀書花費不少,但父母很有計劃,省吃儉用,所以也基本上可以應付得過來。后來到了2003年,因為家里只有一層樓的房子過時而且不夠用(我讀高中時哥哥結婚了,我每次寒暑假回家都是借宿在鄰居家里),所以又一鼓作氣借債修建了一棟兩層樓的房子。從那一年起我離開衡陽到上海讀研究生,讀書那六年自然在經(jīng)濟上對家里也沒什么貢獻,全是靠父母精打細算將這些債務還清。 還記得讀小學時有一次晚餐的時候,平時不茍言笑的父親對我說,“小兵,你這么會讀書,要是投胎在一個城里的家庭就好了?!蔽也挥浀米约寒敃r是怎么回答父親的玩笑話,可三十年過去了,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我很慶幸自己出生并成長于這樣一個家庭。 我們三兄妹讀書都不錯,原本應該都可以從鄉(xiāng)村走出來,可是勤奮用功的大哥1990年代初考中專失利,又生了一場病,讀高中沒多久就中途輟學了。天資聰穎的妹妹因為我在讀高中,為了減輕父母的經(jīng)濟負擔選擇了去讀中專,學歷自然也影響了她在更高的平臺上發(fā)展。我發(fā)現(xiàn)一些中國的父母都更愿意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簡而言之,就是父母往往對條件相對優(yōu)越的子女更愿意去扶持和資助,對經(jīng)濟條件差一點的有時候反而不能平等對待,甚至刻意冷淡。我和妹妹參加工作、成家之后相對比較獨立,父母這么多年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照顧哥嫂的兩個孩子,自然在經(jīng)濟上也是補貼他們較多。父親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哪個孩子困難一點,做父母的就應該向他傾斜。他們以自身的言行與選擇印證了這種價值觀,我和妹妹也深深認可這種觀念,并無任何不平之感。我后來一想這其實是最符合道德的原則,也跟美國政治哲學家羅爾斯講的公共政策中的差異原則(照顧弱勢者)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種觀念對我的影響甚為深遠,對于社會中的相對弱勢者或者邊緣者有感同身受的共情能力,愿意去更多地聆聽他們的聲音了解他們的處境。 母親對我影響最大的是她對金錢的態(tài)度。我家自然不算富裕的家庭,在湖南的鄉(xiāng)村可能算是小康之家吧,經(jīng)濟上自然并不算寬裕。這可以從一件求學階段難忘的小事來印證:1999年我在湖南大學新聞系讀大二,因為新聞攝影課需要自購一臺海鷗相機,暑假農忙時寫信向城里的姑父姑媽描述父母的辛苦和經(jīng)濟的拮據(jù),希望以自己的名義借錢購買待參加工作后償還,最后是姑父姑媽慷慨解囊?guī)臀屹I了一臺相機。但母親一直傳遞給我的觀念是:金錢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選項,情義比金錢更重要,人也不是錢掙得越多越幸福,只要夠開支就行了。母親尤其不喜歡那些像守財奴一樣活著的人,她和父親對待親友很慷慨(對自己確實是太節(jié)省了一點),從來不是算計和交易型的活法。所以母親很不喜歡哭窮,她覺得人活著就應該有志氣,哭窮不會讓人活得更好。我工作這么些年,父母也幾乎從未開口跟我說過入不敷出了讓我寄錢回去。我們三兄妹從小到大的成長,母親很少在我們面前訴苦,講述她的艱辛與壓力,更極少談及養(yǎng)育我們的不易。我很晚才知道母親早年時所經(jīng)受過的巨大苦難。 母親自然沒有讀過孔子對弟子說的“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這樣高深的話,但她以其言傳身教讓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朦朦朧朧懂得了這個道理,后來讀到這句話時一下子就能結合自身的生命經(jīng)驗來“頓悟”。很多中國的父母習慣于向孩子訴苦甚至抱怨,親子關系就變得緊張,這樣變相的“市恩主義”其實就讓孩子生活在一種由抱愧和內疚構成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中。母親的這種金錢觀耳濡目染之間悄然形塑了我的性情,對于物質和金錢沒有一種拜金主義的狂熱和焦慮,也沒有一種過度節(jié)省的小氣和吝嗇。這其實也是母親對我豐厚的饋贈,有了這樣一種金錢觀,我就不會總活在一種作繭自縛得隴望蜀的不安心靈之中,日常生命自然會朝一種超越世俗的面向努力。 父母對鄰居和親人都很慷慨仗義,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總是盡量幫助別人。我記得高二那一年的大年夜,窗外風雪交加,家里其樂融融,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我們正準備享用母親精心準備的年夜飯。隔壁鄰居家的男孩哭哭啼啼地敲開了我家的門,告訴父親他父母吵架、打架之后,父親離家出走了,母親在家也尋死覓活的,看他那個樣子已經(jīng)快到崩潰的邊緣。父親二話不說就穿上大衣和雨鞋,帶著雨傘同這個十幾歲的男孩先去他家安撫了他母親,就到鄉(xiāng)鎮(zhèn)甚至縣城去找人。那時候沒有手機和電話,父親就憑著對這個鄰居習性和平常行事方式的了解,終于在縣城火車站找到了。等一身雪花滿臉疲憊的父親終于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快到新年鐘聲就要敲響的時刻。這件事情對我影響很深,父親這種急人之所急,解人之所困的俠義之行無疑對我產生了示范的作用,那一刻我明白了作為一個男人在關鍵時刻應該有的擔當和責任。我工作后每次回家之前,母親都會囑咐我?guī)б恍┨枪厝?,到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由母親將這些糖果分贈給院里的兒童,這時候的母親往往是樂呵呵的,掩飾不住的喜悅,母親考慮很周到,每家每戶都要照顧到。我?guī)Щ厝サ囊恍┪锲?,她也總是樂于與鄰居分享,并且從無任何炫耀之態(tài)。她也從不在鄉(xiāng)鄰面前吹噓在外工作的兒女,性格外向開朗而做人低調和氣。我記得每年正月初一,但凡我在老家過年,母親總會叮囑我到院子里的每一戶人家去登門拜年。我有時候因為旅途奔波略有一點不耐煩,母親也不以為意,在這一點上她是很堅持的。后來我明白了,這就是她價值排序中最重要的“懂禮”,也就是從細節(jié)里的為人處世告訴我應該怎樣做人。 韋伯曾經(jīng)說過,“人是懸在由他自己所編織的意義之網(wǎng)中的動物。”其實意義之網(wǎng)有時候并不全然是個體能夠選擇或者編織的,一個人出身的原生家庭對其行為舉止和思想意識都有著或多或少的影響。我想家風就是一個家庭里由一些具有典范意義的事情和言語舉止所構成的意義之網(wǎng),它讓我們懂得了人之所以為人應該具有的價值觀念、處事方式和生命尊嚴,它更讓我們明白生命意義的根源與歸屬,它才是人生真正的第一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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