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自幼便喜愛詩詞的人,時至今日,我肯定地說,這一生絕對不會與詩詞絕緣。而作為詩中的巔峰,唐詩更是手不釋卷,時閱時新。 詩詞是個性的藝術(shù),有個性必然有偏好,狂士會更喜歡詩中的情,雅士會偏于詩中的花竹,少年會鐘于詩中的愁,中年多半會歸隱于詩中的田園。中年的我,對于唐詩中的群體意像中,更執(zhí)著于唐詩中的月。 中國的一首好詩,尤其是唐詩,與后世側(cè)重于用典,說理不同,唐詩的靈魂,更勝在意象上,唐詩以意象勝,絕不是一句空話,用花鳥風雪,酒水劍舞是唐詩中普遍的意象,詩人們從各個角度,賦予了這些意象強大的靈魂和美學屬性。 而我,更偏好于唐詩中的月。 “酒入愁腸,三分嘯成劍氣,七分釀成月光,繡口一吐,便是半個盛唐”這是當代詩人余光中的名句。月亮的意象在唐詩中數(shù)不勝數(shù),以月寄情,以月抒懷。有人大致將月亮意象分為以下幾種情況,望月懷遠,寄托思念之情,這里面有友情,愛情,故鄉(xiāng)。還有 借月抒懷,表達隱逸情懷,以月入禪,或者對月冥思,引發(fā)對時空永恒的思索和歲月流逝、世事變遷的傷感。 而我今天另辟蹊徑,從時間軸的角度來觀察月亮在唐詩中的意象,以及當時社會形態(tài)的變化。 首先入選的應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全詩一共15個月字,4個春字,12個江字,2個花字,2個夜,可見全詩在江與月這兩個意象被反復拓展,其中“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更是詩中名句,揉發(fā)了詩人對宇宙,人生的感悟,“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則又回到現(xiàn)實,展現(xiàn)了離人怨婦的相思之情,離人那兒去了,詩中并沒有明說,但從張若虛生活在初唐年代,同為初唐四杰的楊烔的名句“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在“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情緒中,離人或許戍邊去了。再接合詩中前文對宇宙人生的思考,大唐,路在何方,可以看到,一個方興未艾的大唐正在路上。 關(guān)于月在唐詩中的第二個名篇要推張九齡的《望月懷遠》了,全詩如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張九齡是開元名相,從詩開篇前兩句的恢宏氣象就可看到時間己步入盛唐了,正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王維《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的大唐盛世之中。此詩主題依然是說離別,說相思。此詩作于開元二十四年,受奸相李林甫誹謗排擠后,張九齡剛罷相,于荊州長史任上所作,但詩中毫無身世浮萍之感傷,只有因不能見遠隔天涯的親人,而對月相思只覺得長夜漫漫,而久不能寐。而且從詩結(jié)尾兩句,“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可知,詩人是樂觀的,借用唐玄宗的“風度能若九齡否”,可見此時大唐風度和氣象。 大唐是開放的,多元的,除了科舉,功名,宦途。還有游俠。這不,另一名篇天外飛仙而來。 靜夜思 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大詩人李白出身商宦之家,沒有資格科舉,開元十四年,26歲的李白正“仗劍去國,辭親遠游”,意氣風發(fā)的他在揚州旅舍寫下了這一千古名篇。值秋天九月十五,中秋剛過一月,但月色正圓,詩人對故鄉(xiāng),親人,朋友的思念便寄托于濃濃的月色之中。 接下來要說到我最喜愛的王維的名篇了。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我最偏愛“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安定禪意。此詩作于開元二十八年,正是張九齡罷相四年之后,朝政日趨昏暗,再無“萬國衣冠拜冕旒”的氣象了,王維的政治熱情冷卻下來,對朝政抱著消極的態(tài)度。他于終南山構(gòu)筑了別墅,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盛唐,開始拐彎。 下一篇詠月名篇當是張繼的《楓橋夜泊》了: 楓橋夜泊 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開篇一個月落便奠定了全詩感傷的基調(diào),不再是“海上生明月”了,也不是“舉頭望明月”,月正高掛了。而是月正在落下,而詩歌背景正是安史之亂己經(jīng)發(fā)生,詩人流落于南方,緊接著一個愁字(江楓漁火對愁眠)襯托出詩人的心境,國家破碎,書劍飄零,凄涼苦楚之中,詩人迷茫了,看不到遠景和希望。那個“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馀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杜甫《憶昔二首》)的盛唐正在遠去,留下一個背景,就象月亮正落于山坡,烏啼聲開始響起。 學術(shù)界一般都認為,研究唐史,繞不開的史學家是陳寅恪先生,他一方面創(chuàng)造了“關(guān)隴貴族”一詞,來考察唐的政治文化變遷,另一方面也開創(chuàng)了“以詩證史”的學術(shù)研究方法,《元白詩箋證稿》正是我案頭常翻之書,而此文,正是受陳先生的影響而作出的探索。而為什么選擇月亮的意象,因是因古人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月亮正是代表人之安定,在安土重遷的中國農(nóng)耕時代,從月亮的詩句入手面對社會生活進行考察,未必不是一個全新的角度和契入點。 本人才疏學淺,唐詩中詠月詩太多,難以一一引用,觀點上也難免以偏概全,但若能拋磚引玉,引發(fā)大能的集大成者,則幸甚至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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