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能位列四大名著,除了宏大歷史背景的雄渾呈現(xiàn),還有一個主要原因,便是塑造了無數(shù)活靈活現(xiàn)的小人物,在歷史的洪流中,他們往往如不系之舟,身不由己。 但穿透書本,通過文中一些百嚼不厭的小細節(jié),卻能看到他們人生命運沉浮的因緣、看到復雜人性的曲折幽深。 在以男性為主體的小說中,女性角色的描寫尤為潦草。作為全書為數(shù)不多出彩的正面女性,扈三娘雖然出場極少,但她每一次出場,都極為精彩,可以說,發(fā)生在她身上的變化,就是梁山前后變化的一個縮影,看懂了扈三娘,你就看懂了梁山。 從扈三娘看和梁山的天時之失 扈三娘是一個頗有爭議性的人物,作為扈家莊的大小姐,芙蓉模樣、英風凜凜。宋江攻打扈三娘未婚夫祝彪的祝家莊,扈三娘助援時曾單捉王英。后來李逵不但殺了祝彪,還屠了扈家莊一門老小,按說扈三娘與梁山眾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卻很乖覺地做了宋江的義妹,被指婚給了形貌丑惡、性情齷蹉的矮腳虎王英,當真賤配,卻不見她有任何怨言。 扈三娘前后性情的矛盾與割裂,讓這個人物形象很難被理解。但是代入到整個梁山的局勢來看,扈三娘之變又在情理之中。 且看看扈三娘的出場:
沒加入梁山前,扈三娘也是如此英姿颯爽,陣前巾幗不讓須眉,但加入梁山多年后,卻畫風突變:
大概在瓊英看來,扈三娘一定是粗俗不講理的潑婦,但誰又知道,現(xiàn)在的瓊英,就是曾經的扈三娘呢? 與其說扈三娘是在罵瓊英,倒不如說,是扈三娘否定了曾經敢與天下為敵的自己,一句“賊潑賤小淫婦兒”中,透漏出了濃濃的優(yōu)越感——如今的扈三娘,已經不是當年的底層無畏少女,而是堂堂朝廷命官;曾經水做的女兒,變?yōu)槿藡D后,已然成了與世俗合同的泥塑木胎。 透過扈三娘看到的,是生活在水滸這個投靠朝廷的集體大家庭中,眾多原本角色鮮明的英雄,慢慢變成了宋朝官僚集體主義下、只會隨大流而沒有自我主張的木馬泥牛。 前期個性鮮明、傲然不羈的武松、林沖、魯智深、李逵,到后期只剩戰(zhàn)場上的揮舞槍的泯然莽漢。這也就理解了,為何金圣嘆憤然之下將《水滸傳》梁山聚義之后的情節(jié)全部刪除。 當英雄不再孤獨,浪子有了歸宿,也就失去了主角光環(huán),不再百戰(zhàn)百勝。 中國古代之作戰(zhàn),講求一個“師出有名”,即通過一個大義凜然的名號,將自己置于戰(zhàn)爭之正義的一方。梁山泊在與朝廷對抗之時,打是“替天行道”的名號,但是投靠朝廷之后,搖身一變,就成了助紂為虐的鷹犬。 正如毛澤東所言,“《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滸》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屏晁蓋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義,把晁的聚義廳改為忠義堂,讓人招安了。” 魯迅先生也講,“一部水滸,說的分明,因為不反對天子,所以大軍一到,便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不'替天行道’的強盜去了,終于是奴才?!?/span> 曾經的除龍勇士,一眨眼變成了惡龍,你成長后,卻變成了自己曾討厭的樣子,梁山好漢們,急需一場對陣方臘的勝利,來否認曾經的自己,這時候他們已經不需要聲名大義,只需要朝廷的認可。所謂天時,對已在牢籠中他們而言,是可望不可求了。 丟掉了地利的北方平陽虎 作為朝廷鷹犬,打打同在北方的田虎王慶,尚可一戰(zhàn)斗,但是打方臘?那就如同龍游淺談,虎落平陽,扈三娘們打的不是方臘,是以螞蟻之軀,頂撞大象。 從真實歷史來看,以梁山一隅占山為王的梁山盜匪,撞上雄踞東南八州二十五縣的方臘起義軍,必然是百戰(zhàn)百敗,但是小說自古是主角的星系,所以《水滸傳》中,梁山在面對方臘時,以陣亡59人的戰(zhàn)績,勉強拿下一個慘勝。 讀者與其為梁山好漢的悲慘結局抱冤,倒不如從方臘的角度出發(fā)捫心自問:為何勢如破竹席卷東南的方臘義軍,遇到小小梁山賊寇,卻反而連連損兵折將,大敗虧空? 宋徽宗登基以來,大興花石綱,整個南方民不聊生,人不如犬,方臘適時而起,可謂是應天順民。同時,方臘不僅僅是一個農民起義家,還是摩尼教(明教)領袖,極具煽動性,麾下聚集了一批忠心耿耿的教眾和身懷奇才的東南勇士。方臘起義能在短短時間內席卷東南半壁,不僅說明宋朝在南方的統(tǒng)治之糜爛,也證明其實力之強大。 如今的方臘,就和當初的梁山一樣,既然造反,就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不成功,便成仁。所以,他們敢于用各種卑鄙手段,玩陰謀,下黑手,不擇手段。 郝思文被方天定活捉后,立馬凌遲,不留后路;金槍手徐寧被毒箭射中,不治身亡。會打得打不過會不要命的,當年梁山反抗朝廷有多激烈,如今的方臘反抗朝廷就有多拼命。 從梁山眾好漢的憋屈死法上,就可見一斑:侯建和段景住落水被淹死、劉唐被城門壓死、單廷珪和魏定國掉進陷阱被戳死、曹正和王定六被暗箭射死、解珍和解寶爬懸崖被割斷繩索摔死,丁得孫在山路草叢中被毒蛇咬傷腳毒氣入腹而死,石秀、史進等六人不熟悉地形,誤入困谷,被亂箭射死…… 前期大放光彩的青面獸楊志、豹子頭林沖、鼓上蚤時遷等人,更是因為水土不服,在江南患病而死。 所以地利上,以逸待勞、本土作戰(zhàn)、熟悉江南地形地利的方臘,明顯更勝遠道而來的梁山軍馬一籌。 缺兵少將的梁山泊——人和之失說到人和,先看看扈三娘的最終結局。 扈三娘與王英打到睦州時,遇到了方臘手下兩員會使妖法的大將——包道乙和鄭魔君”鄭彪,鄭彪先與王英交戰(zhàn),施展妖術,將王英刺下馬,等扈三娘來追趕時,又回首一塊金磚,將扈三娘打落馬下,書中嘆言:“可憐能戰(zhàn)佳人,到此一場春夢”。 扈三娘之死,亦是水泊梁山的一個勢衰的隱喻。 此時我們不禁嘆息,如果公孫勝在,又豈能讓鄭彪這樣的瓦釜雷鳴。那公孫勝去哪里了呢? 原來公孫勝這個“術界”的大殺器,不愿再為朝廷鷹犬,南征之前便離隊去云游天下了。 不僅僅公孫勝,“鐵叫子”樂和、“圣手書生”金大堅等人,也在南征方臘前,被各路高官要求走,甚至梁山的唯一醫(yī)務人員、妙手回春的安道全,也為了給宋徽宗看病,而早早離隊,令人唏噓——如果安道全尚在,徐寧、楊志、林沖、張橫、孔明等人,又怎會止步于“半九十”。 都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穩(wěn)定的人員和充足的后勤,即人和,是戰(zhàn)爭勝利的前提,但梁山在打完田虎王慶后不久,就軍隊開撥直取方臘,疲兵哀將,糧草短缺,可見,在朝廷眼中,投誠的梁山,也只是一枚被用來“狗咬狗”的棋子。在本就“重文輕武”的宋朝,朝廷嫡系軍隊況且備受打壓,何況半路出家的梁山賊寇們。 以這樣的哀兵之姿,撞上匯集了方杰、石寶、厲天閏、鄧元覺、司行方、龐萬春、王寅等精兵強將的方臘,無異于以卵擊石。梁山雖號稱108將,但是在遇上東南人杰時,便暴露出了大部分將領平庸的本質。 方臘的鎮(zhèn)國大將軍厲天閏,一槍便刺死了梁山五虎上將董平;神箭手龐萬基,箭殺梁山七名將領,大將軍石寶,更是很輕易地將梁山五名武將斬落馬下,甚至區(qū)區(qū)一個潤州統(tǒng)制張近仁,也能輕松拿下百勝將韓滔和天目將彭玘。 尾記《孫子兵法》講道:“天時,地利,人和,吾以此知勝負矣”。在方臘面前,梁山天時地利人和全失,能取得一個慘勝,已是奇跡。金圣嘆為了保持《水滸傳》的“抗爭性”,將梁山投誠之后的情節(jié)全部刪除,但其實,看梁山征討方臘一節(jié),才能看出《水滸傳》之不凡。 美好的童話終歸只是童話,小人物的身不由己和隨波逐流,才是歷史的真相。 -End- -古今世事,讀書中天地 喜歡,就點個在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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