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葉爽發(fā)誓，她這輩子再也不會和王紅麗一起逛街。真的太丟人了。

此刻，她坐在某高端品牌門店的半包圍軟沙發(fā)里，喝著導購遞來的茉莉花茶，恨不得尋個地縫遁走。

王紅麗呢？從進店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十多分鐘，還在挑衣服、試衣服，試得滿面紅光、喜氣洋洋。

葉爽在心里翻了個白眼：親愛的婆婆，愛試你就試吧，自己有錢自己買哦，我自己都舍不得買這么貴的衣服，怎么可能給你買呢。

王紅麗這一輪挑了件紫色針織套頭衫，自打從試衣間出來，便一直站在鏡子前扭來扭去，加之導購在一旁用華麗辭藻吹彩虹屁，她竟然真的相信自己穿著很好看，還美滋滋地問葉爽：“爽，這件好看嗎？”

葉爽面無表情地說：“還……湊合吧。媽，別試了，咱們走吧?！?/p>

王紅麗又轉了兩圈，最后重返試衣間脫掉?？茨菢幼樱_實挺喜歡，不過也沒那么貪戀，出來把衣服還給導購的時候，一點都沒猶豫。

導購問：“這位太太，您有中意的款式嗎？”

王紅麗一邊穿自己的外套一邊編詞給自己找場子：“之前那幾件穿著不太舒服，剛才那件還行，但我不喜歡紫色?！?/p>

導購說：“這款還有灰色、卡其色、白色、磚紅色，您想要，我可以安排調貨?！?/p>

王紅麗擺擺手：“這幾個顏色我都不喜歡?！?/p>

導購盯著她的灰色大衣看了會兒，扯起一側嘴角笑笑，做出請的手勢：“那歡迎您下次再來。”

終于解脫了！葉爽覺得再多待一分鐘都要尬到頭掉，她大步走在前面，快到門口時忽聽身后傳來王紅麗的粗聲質問：“你沖誰翻白眼吶！”

2

王紅麗和導購吵起來了。準確地說，是她自己在吵。

王紅麗嘴茬子比較厲害，兩片薄唇噼噼啪啪，損人罵人能翻出花兒。當下她一個臟字都沒說，硬是把導購罵哭了。

“你瞧不起誰呢？你給大品牌賣衣服你就是大品牌的人了？你一個月工資買得起這里一件衣服嗎？下班不也得擠公交擠地鐵回出租屋吃方便面嗎？賣貴衣服就覺得自己金貴了……”

導購被店長帶著，含淚給王紅麗道歉，葉爽實在看不下去，跟導購道歉，然后把叭叭叭放炮的王紅麗拉走了。

回到家里，葉爽實在憋不住，說道：“媽，今天的事兒你有錯。那家店你也敢進，那是咱們工薪階層能去的地方嗎？”

王紅麗不服氣：“買不起怎么了？試試還不行？誰規(guī)定試過就必須買？”

葉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壓根就沒打算買，為什么要去試？這不是純屬給人添麻煩嗎？大品牌的導購接待一個顧客，她就不能再接待第二個，人家小姑娘眼巴巴兒伺候你將近一個小時是為了賺提成！不然呢？你穿了脫、脫了穿，這不是耍人嗎？換作是我也飛白眼。”

王紅麗梗著脖子：“顧客就是上帝！她就干那個的，沒轍?！?/p>

葉爽面上笑著，心里都氣翻了，腮幫子忍不住發(fā)抖，說了句重話：“上帝也分三六九等。你掏錢你才是上帝，你不掏錢你就不咋地。媽，你都這么大歲數了，開了幾十年的面館，這點潛規(guī)則看不明白呀?！?/p>

葉爽維護完內心秩序，覺得很爽，一身輕松地鉆進書房，沒給王紅麗一個眼色。

結果，不到五分鐘，在外地出差的鞏健就發(fā)來微信：“媳婦兒，咋了？和我媽發(fā)生爭執(zhí)了？”

呵！告狀呢。葉爽長話短說，把試衣服的事兒和鞏健交代一番，最后問道：“我親愛的婆婆到底什么時候回去呀？”

鞏健過了許久才回復：“我也不好意思問，估計快了吧?！?/p>

葉爽回了倆字：“呵呵?！?/p>

3

王紅麗從前不這樣，至少在葉爽和鞏健結婚之前，她還是個挺有節(jié)操的長輩。

葉爽還記得多年前，他倆剛同居那陣兒，王紅麗來這邊兒參加老同學孩子的婚禮，順便去他倆當時的小窩住了幾日。當時那叫一個和善有禮、小心翼翼，三句話不離“我一個小地方的老太太沒見過世面，別給你們丟人”。

誰能想到時隔多年，王紅麗能飄成這樣。

因為挨了兒媳婦一頓呲，王紅麗面兒上掛不住，第二天就跑回老家了。

半年前，王紅麗的房子和面館一起動遷，得了一筆錢，她買了新房剛裝修完，正在散味兒，暫時不能住人，她又不舍得住酒店，就跑去自己姐姐王紅霞家串門兒。

王紅霞今年65歲，標準的傳統(tǒng)大家長做派，自打老伴兒去世后便和兒子兒媳同住，在家里說一不二。王紅麗住了幾日，近距離感受了王紅霞皇太后一樣的待遇，天天檸檬酸。

她時不時犯合計：同樣都是老婆婆，怎么差距這么大呢？

外甥媳婦是全職主婦，負責操持家務，伺候老小。王紅麗住了兩天后，外甥媳婦帶她們姐倆去植物園看菊花，王紅霞因為沒忍住摘了一朵，被管理人員發(fā)現，要罰100元。

兩個老太太和管理人員吵了一會兒，最后外甥媳婦主動交了罰款才解決此事。王紅麗心想，這外甥媳婦肯定會生氣，搞不好還得和我大姐吵一架。

結果，外甥媳婦不但沒生氣，還湊過來笑嘻嘻地對王紅霞說：“媽，您要是喜歡這花兒，趕明兒我去網上買一盆?！?/p>

王紅麗瞬間想起前幾日的試衣服事件，忍不住在心里咆哮：“瞧瞧！瞧瞧人家的兒媳婦！人家的兒媳婦都知道哄著婆婆，我家那個呢，竟然跟我講道理！”

4

從植物園回來以后，王紅麗再也開心不起來。王紅霞察覺她的異樣，悄悄問她：“你這幾天怎么了？是睡得不舒服還是吃得不合胃口？”

王紅麗心頭一酸，嘆道：“姐，我這幾天就在想，等我不能動彈那一天，最好自己一脖子吊死。”

王紅霞厚眼皮一翻，唬著臉問：“鞏健和葉爽還能不管你？”

王紅麗喪著臉：“兒子呢，娶了媳婦忘了娘；媳婦呢，壓根就沒把我放心上。你的兒媳婦是賢妻良母，我那兒媳婦就是街頭潑婦。我都不想跟你講，她娘家吧，不論輩分，沒大沒小，她這人也那德行，目無尊長，從來沒把我當婆婆敬著?！?/p>

王紅霞嘟嚕著臉，氣哼哼地說：“慣的。”

王紅麗說：“可不是嘛，慣沒邊兒了。一天天的，不做飯，不洗衣服，不打掃衛(wèi)生，鞏健不愛做她就花錢叫外賣、找家政，和我講話大呼小叫，頂我的話茬兒一溜溜的。我在他們家住著，她都不收斂。”

王紅霞瞇了瞇眼睛，說：“你成天舞舞渣渣，那么會損人，沒想到上真章的時候這么熊，連兒媳婦都管不了。要我說，你這就回去。那是你兒子家，你憑什么看她臉色？兒媳婦和婆婆之間，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得到高人指點的王紅麗，次日便返回鞏健和葉爽的家。她這次想得很明白，有些“歪風邪氣”不在硬朗的六十歲時搞定，等她到了七老八十那一天，她就完了，得被人拿捏死。

王紅麗的突然折返，讓葉爽覺得挺意外。王紅麗看出她的想法，粗聲粗氣地說：“我去我姐家住了幾天，不過那畢竟是別人家，還是住我兒子家更得勁兒?！?/p>

王紅麗邁出作死的第一步，發(fā)現自己顛兒著小腳走得還挺穩(wěn)，葉爽沒什么反應，不禁在心里暗嘆姐姐精明，果然嘛，誰都懼橫的。

鞏健還在出差，一直沒回來。第二天早上，王紅麗去砸葉爽的房門。兩人吃外賣的時候，王紅麗開始碎碎念。

“我外甥媳婦真不錯，人穩(wěn)當，性格好，話也不多，可能干活了，我姐真是好福氣?！?/p>

“那閨女可孝順了，我姐脾氣不怎么好的，都說不出她一個不好……”

葉爽吃得飽飽，把飯碗往前一推，問：“媽，你這次動遷得了多少錢？”

5

王紅麗囁嚅良久，含含糊糊道：“也沒多少，這又換了新房子，又要裝修換家電……”

葉爽笑，說道：“你放心吧，你有多少錢我們都不要?！?/p>

王紅麗有點懵，不想要還打聽什么。

葉爽接著說：“我聽鞏健說，你外甥結婚的時候陣仗老大了。買洋房，全款200萬；買新車，落地46萬；外甥媳婦招人疼，房子她沒出一毛錢，但是加了她的名；彩禮8萬8是吧，三金也得四五萬吧，那大鐲子一看就特別重；你外甥還時不時補貼她娘家，她弟弟畢業(yè)找工作，也是你外甥幫忙安排的吧？”

王紅麗臉有點燒：“說這些做什么？”

葉爽說：“沒什么，就是有些事過去太久了，怕您記不清了?！?/p>

王紅麗張張嘴，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葉爽和鞏健結婚那年，鞏健他爸得了癌癥，為治病欠了一堆外債。鞏健全家當時住在60多平的老破小里，守著一個小破面館過活。老頭兒彌留之際，為了讓他安心，葉爽和鞏健就去領了證。

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彩禮、沒有婚禮，甚至連婚紗照都沒有，家里條件實在不允許。當然了，如果葉爽提要求，王紅麗勒緊褲腰帶也是能張羅排場的，但是葉爽覺得沒必要。

王紅麗有很長時間都覺得自己像做夢一樣，她竟然就這么輕易地擁有了兒媳婦，還是如此大度、善良、不計較、自身條件也不錯的兒媳婦。

王紅麗先是感激，覺得兒媳婦人真好；然而感激久了就開始得意，覺得自己兒子真有本事；得意沒幾天又開始郁悶，因為這個兒媳婦吧，她不像個兒媳婦。

她渾身的刺，一身臭毛病，偏偏鞏健當她是個寶，像伺候祖宗一樣伺候她，王紅麗實在意難平！

6

此刻，葉爽又把舊事兒翻出來，王紅麗覺得挺沒意思的，小聲嘀咕：“當年我可是說了，該花的錢得花，該給你的要給，沒有多的還有少的，是你不要的?！?/p>

葉爽說：“那你該不會以為，我當時啥啥都不要是為了體諒你吧？”

王紅麗還有點自知之明：“不是體諒我，是體諒鞏健?！?/p>

葉爽說：“也并不全是因為那個?！彼D了頓，說：“媽，就算當時家里有那個條件，我也要和鞏健一起貸款買房、攢錢買車，更不會跟你要什么鉆石黃金彩禮。因為我自己的小家，我不愿意往外發(fā)售入場券。”

王紅麗一口氣堵在嗓眼兒，吐不出咽不下。她算是看明白了，現在這個局面不是婆婆如何擺款兒立威的問題，而是兒媳婦壓根不跟她玩兒的問題。

就像一場演出，她沒買入場券，所以只能在外頭聽聲音；那些花了一點錢的，在坡上伸脖子看投屏；多花一點錢的，在中間坐著看真人；她姐王紅霞財大氣粗，躺在VIP區(qū)跟人互動。

婚姻怎么能這么現實呢？對呀，它就是這么現實。尤其做人不可雙標，結婚的時候你娶了個啥啥都不要的兒媳婦，你出門就顯擺兒媳婦開明、新式，那時就得明白，這新式兒媳婦以后跟傳統(tǒng)也不沾邊兒，到時可別因為無法行使傳統(tǒng)婆婆的權利而鬧心。

萬事萬物都如此，付出才有收獲，去專柜花錢才是上帝。商場搞買贈的時候，滿200送紙抽，滿500送保溫杯，滿1000送豆油，滿2000送四件套，滿5000送電飯煲，你花200卻想要換電飯煲，人家只會覺得你有病。

因為葉爽不給王紅麗當陪練，王紅麗住了兩天覺得無趣，又灰溜溜地跑了。

還好，她慶幸，還好有些話沒說透，留了余地和臉面，還可以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王紅麗后來接著開面館，忙碌的生活讓她覺得充實，不再想那些有的沒的。鞏健和葉爽經常回來看她，時間久了，她也習慣了葉爽把她當同輩，用姐們兒的方式交流。這樣也挺好的，她想。

有一天，店里來了個裝逼王，點了碗拉面，因為店內叫號自取的服務方式大鬧一通。王紅麗懶得跟他爭，只能從后廚出來，特意把那碗面送到他面前，并提醒他，面店價格低就是因為不含服務費。

王紅麗解釋完繼續(xù)回后廚煮面，轉身時她發(fā)現，很多顧客在往這邊看，他們都在看那個鬧事的男人，用的是看傻子一樣的眼神。

王紅麗頓了頓，眼前迷障徹底散開。她忽然徹底想通，這人世間處處都是規(guī)則，明規(guī)則寫在紙上，那是做事框架，是形式，比如顧客就是上帝，晚輩要孝順長輩；而暗規(guī)則裝在個人心里，是說出來讓人覺得勢利、現實、冷漠的東西，是不要濫用上帝的權利，是不要濫用長輩的權威，是做人心里要有點B數，是別揣著明白裝糊涂，活得像個賴皮。

真正通透的人，他會選擇活在框架以上，做個畏縮的君子，不雷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