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成建
1960年,我3歲。聽母親說,有一次我在路上撿起一塊西瓜皮就吃,父親不由分說,啪得一下就打在我的臉上。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也沒有問過我父親為什么要打我。那一年,饑餓是人所共知的,而我們家更是雪上加霜,可謂噩夢般的一年。父親心情壞到極點。
解放前夕,父親就到石家莊華大公司當(dāng)了一名鍛工。1950年那個廠一分為二,一部分人去了天津,一部分人來到太原。父親他們遷到太原時廠里才幾十個人,后來山西省水利機械廠發(fā)展到上千人。我家就住在青年路2號院。隨著人口增多,城市擴建,2號院逐漸改為8號,20號······
有一天父親上夜班,開汽錘的師傅打盹,不慎將汽錘落下來,砸壞了他的右手,無名指被鋸掉,中指、小指不能彎曲。父親多次申請工傷,直到退休都沒有辦成。找過勞資科和水利廳的有關(guān)人員,人家說文件規(guī)定大拇指斷了才能算工傷,其他四個手指都不算。父親的手剛剛殘廢,正需要人照顧,恰逢1960年壓縮人口,廠里領(lǐng)導(dǎo)和街道居委會的人就來動員我母親回農(nóng)村,原因是我母親沒有工作,我父親是中共黨員。
他們實行車輪戰(zhàn)術(shù),這個走了那個來,廠里領(lǐng)導(dǎo)勸完居委會領(lǐng)導(dǎo)接著勸,三番五次做我父母親的工作。他們不讓父親上班,停止供應(yīng)我們的糧食。他們對我父親說,“你多會兒不答應(yīng),多會兒不許上班。你是共產(chǎn)黨員,要起模范帶頭作用,你愛人沒有工作,屬于壓縮的對象;再說城市那如農(nóng)村好,農(nóng)村刨個坡坡,吃個窩窩,餓不死,你看城市餓死多少人?!”他們軟硬兼施,威嚇咋唬,欺哄帶騙,直到父親答應(yīng)為止。父親是屬羊的,性格也像綿羊一樣,從來不知道反抗。再說無權(quán)均勢,你能反抗個啥?父親為了保住一個飯碗,只好答應(yīng)他們。
就在那些人動員我家和其他幾位師傅家屬回農(nóng)村的同年,他們又從農(nóng)村遷到太原兩家,其中一家就是勞資科長的老婆和孩子,還把他的老婆安排在家屬工廠。真是說盡人話,屙著狗屎。
深秋時節(jié),冷雨瀟瀟,仿佛老天爺也在為我們哭泣。我看到母親傷心地流淚,就氣憤地說,媽媽,等我長大后一定殺了這些家伙。母親趕緊捂住我的嘴說,孩子,千萬不敢說這話,生怕引來更大的麻煩。那一年,我和弟弟隨著母親回到我們的老家——盂縣。
我們村距趙氏孤兒避難的藏山不遠,從藏山直對的西山溝里走16里地,就是我們村。我們村叫北連巔,西南面一里的村叫小連巔,再往溝里走5里,叫大連巔。從村名就不難看出,那是山連著山,巔連著巔,山巒疊嶂,溝壑縱橫,連綿不斷。你想想,要不是山高溝深,交通不便,程嬰會抱著趙氏孤兒逃到我們那里躲藏?不要說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zhàn)國,就是解放后的好多年,我們那里的交通仍然不便。至今都不通公交。有人開著私家車跑縣城,因掙不了錢而時有時無。每年秋后人們修出一條坑坑凹凹的路,到夏天發(fā)洪水,路就被沖得無影無蹤。人們只能在河槽卵石路上行走。
當(dāng)時我們只能從太原坐火車到壽陽,再從壽陽坐馬車和步行回到縣城,而縣城距我們村還有40華里?;氐酱謇?,冷鍋冷灶,我們一無所有,吃盡了苦頭。幸好有爺爺奶奶,叔叔姑姑們幫助,我們才度過了千難萬關(guān)。回家不久,因醫(yī)療條件差,救治不及,我年幼的弟弟就病死了。
我們村在大山深處,土地本來就少,上下村又挨得很近,這樣一來土地就非常稀缺。地少人多,年年分的糧食不夠吃,別的糧食買不到,父親只好給我們從外地買些高粱接濟接濟。
糧食不夠吃是人為的,到了干旱的夏天,連井水都喝不上,人們只好翻山越嶺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尋找。山上的泉水像老人哭泣,少得可憐,半天也滴不下一點來。人們在滴水的巖下挖一小坑,待泉水滴滿之后,再用瓢舀到桶里。怕水溢出來,就用樹支在水桶內(nèi)的上邊圍一圈,再灑點樹葉防止外溢。溢點水事小,不走運的話踩在砂石上滑倒摔一跤,只好白白辛苦了。
燒不起碳火,冬天人們天不亮就上山砍柴,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只要第一個出門的人喊一嗓子,左鄰右舍的人立刻響應(yīng),雞狗也跟著吵成一片。大家結(jié)伴頂著星星月亮上山砍柴,有時上到山上天還沒亮。為了壯膽人們大聲呼喊著,漆黑的山谷回應(yīng)著。人們把抗回來的柴火堆滿房前屋后或附近的山坡上。我剛從太原回到老家,連臺階都不敢下,我家與我奶奶家隔著一道溝,去我奶奶家就要經(jīng)過五道廟下面又高又窄的石臺階,下臺階的時候我就爬下倒著走,姑姑們笑我膽小,直到后來她們提起這一幕,還常常發(fā)笑。但是,到了七八歲的時候我就跟著大人們上山砍柴,登山越嶺,如履平地。早晨,無論大人小孩,都要先砍一捆柴才回家吃早飯,吃完早飯上學(xué)的上學(xué),出工的出工。坐在炭火不旺的教室,出過汗的棉衣冷冰冰的;下了課經(jīng)太陽一曬,棉衣外面白色的汗?jié)n一道一道的。
種種艱難困苦一言難盡。
這噩夢一做就是20年。直到1980年,國家落實政策,我母親和妹妹弟弟才又把戶口遷回太原。雖然經(jīng)歷了20年的磨難,但我們一家終于團聚了。父母親有了一個幸福的晚年。
(責(zé)任編輯:楊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