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了，在這端午佳節(jié)前(5月3號)，清明淺夏，離開這多風(fēng)多雨的人間。放下不能放下的，舍下不能割舍的，走得不安，又走得無礙。父親一生，多災(zāi)多難。排行老幺，理應(yīng)受其父母寵愛，卻因父母早逝，流離市井，嘗盡冷暖，晚來卻病痛纏身…

父親走時，不曾留下片言只語，看似痛苦，實則安逸，當(dāng)他聽到《路遇》眼角落下對親人的不舍或諸多感慨的淚滴。這令之眷眷不舍，百轉(zhuǎn)千回的凡塵，在他走的瞬間，又有什么值得牽念。暗夜里，天公落下清瓢大雨，伴著清涼的草木，為之輕輕送離。

母親說，與你父親叮當(dāng)幾十年，不過幾日光景，便匆匆消磨了漫長的一生。母親又說，父親是個有福之人，十八歲嫁與他，從沒下過廚，來時如雨，去時若風(fēng)，于塵世親情緣薄厚重，都是華美的盛宴。

我對父親，心有愧疚，縱使最后日夜相伴，也難免愧疚，他再不給機(jī)會成全。父親在世時，雖知他病重，又總以為他的堅強(qiáng)樂觀不會輕易離開。我以為，每次在外忙完鎖事回家，他都會在，坐于沙發(fā)上或電腦前，聽我一聲低低的呼喚，然后對我微笑和我嘮上兩句。

我與父親，有過兩次過深的交流，談到動情處他眼窩淚光閃爍，沉默不言。他內(nèi)心世界，而我亦不肯去碰觸。直到最后再也不能言語，直到我們再不能與他相見，哪怕交換一次眼眸，哪怕再一次感受他的溫度。

父親真的走了，我親眼目睹他的離去，只消一剎那，便天人永隔。父親那天呼吸由急至緩，繼而悄無聲息，脈搏靜止，臉色蠟黃。但他神色安詳，宛如睡去，只是這一睡，永遠(yuǎn)不會醒來。

父親生時不肯給我們帶來煩難(強(qiáng)忍病痛不吱聲，他知道，他一哼痛就會給我們帶來精神負(fù)擔(dān))，走時亦是如此。他不愿驚人，更不自擾，午時離世，申時被無情帶走，去往那個叫做回歸園的地方。我與小妹替他幾番簡約裝點，著舊式中長衫，好似要穿越至某個古老的朝代，那個無有煩惱及痛苦的世界。一個人靜靜地躺著，那么孤獨，又那么安然。

生命果真是一場輪回，任憑你被放逐在塵世任何一處或喧鬧或?qū)庫o的角落，終有一日，會殊途同歸。就這么狠心丟下他一人，千般不舍，也只作虛無。歸來午夜，夜色溫柔得讓人心生哀怨，行山涉水，只覺萬物寂然，連悲痛都是多余的。

一夜竟是清澈無夢，醒來方知父親是真的走了，這一轉(zhuǎn)身，是訣別。那日親身參于為父親擇選墓地，伴山而居，翠竹松柏，雖談不上形如神仙洞府，到也隨父意。遵循他之心，所選之物，亦為上品，諸多事宜，當(dāng)是周全。

再一日出葬，天公作美，陰涼不雨。最后一次目睹父親遺容，他依舊如同睡去。古稀之年，滿頭烏發(fā)(假發(fā))，臉上無有皺紋，在旁的親友無不為之惋惜。但人世多災(zāi)，他走得從容，又何嘗不是一種福報。

所謂生何歡，死何懼，百年之后，皆是一堆白骨，一掊灰塵，葬于巍巍青山，冷冷大地。秦漢人物如此，魏晉時代如此，唐宋以后皆如此。父親只是萬千亡魂中，微小的一個，死后更只是安靜于一隅，守著他愛的一杯老酒，一壺清茶，怡然自樂。

下山歸來，我褪下一身素服，梳洗干凈，著喜色裙衫，隨手采花朵朵，面向父親之方，肅立靜默，意味了卻悲情的過往。家人圍坐一處，內(nèi)心雖哀傷，又如釋重負(fù)。所有經(jīng)歷，都作人世修行，我與父親今生這場父女情緣，已然結(jié)束。若有遺憾，來世結(jié)草銜環(huán)，再報深恩。

今生父女情分，是一柄傘的溫暖，是一壺茶的喜悅，是一句簡單的問候，是漫長歲月的深銘。過去的一切，若逝水清風(fēng)，不復(fù)回返，只是未來的日子，他再不能與我們同桌同食。就連在外的小女，往日隔山隔水的牽掛，也可以省略。

靜的時候，依稀見得父親模樣，坐于廳堂之上，獨酌佳釀，笑容可親。時而又窩坐電腦前關(guān)注他的是事。時而斜坐于沙發(fā)，看電視讀報紙。

如今父親走了， 是問診于哪個村落，某戶農(nóng)家遲遲未歸。還是打柴于深山，迷失荒徑，或與某位仙翁，對弈喝茶，人間已過千年。又或是撐著舟子，誤入桃源，忘記紅塵歸路。

母親說，父親此去離去，亦不會入夢來。所事皆都隨他心意而行。我說，若有來生，父親無須與任何人相逢，不相欠，不相負(fù)，無前緣，無宿債，只做清白簡凈的自己，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