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任率英之女任萍女士

劉曉林

任天行君不息　彩蝶飛秋江遙望洛神先生揮巨椽繪世上瑰卷連環(huán)

率群英國豈遺　昭君舞桃扇清和百美仕林祭雷塔道人間至情無限

     創(chuàng)新是方向，允許各種形式探索，我個人認為中國畫至少應當讓多數(shù)中國人看懂，不能脫離十億人民，走得太遠?！温视?/strong>

    在任率英先生誕辰95周年之際，我們采訪了任先生的女兒任萍女士。刊出了部分作品，以表達對人民藝術大師任率英先生的深切懷念以及對其后人為繼承先父遺志所做的一切努力表示深深景仰。

　　劉曉林：眾所周知，任率英先生是新中國連環(huán)畫、年畫繪畫史上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同時也是中國工筆重彩繪畫史上的杰出代表。然而，僅僅限于此還是不夠的。通過訪談，我想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的應該是一個更加全面、更加真實、更具深度的藝術家。任先生他理應屬于人民藝術大師之列，他在中國美術史上的地位是無可替代的。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作品，其中《白蛇傳》作為中國連環(huán)畫四大經(jīng)典之一，更是影響了無數(shù)人。請您談一下任先生當時創(chuàng)作《白蛇傳》的時代背景及藝術特色？

　　任　萍：清代大畫家石濤曾說過：“筆墨當隨時代”。事實上，不僅僅是筆墨具有時代氣息，很多藝術品的選材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時代產(chǎn)物。我父親是在1951年進入人民美術出版社的，那時人民美術出版社剛成立。作為國家重要出版社的工作者，當時大家都抱著一個共同目標：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藝術作品，為廣大的人民群眾服務。

      《白蛇傳》在1953年創(chuàng)作，是父親在繼承和發(fā)揚中國工筆重彩畫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連環(huán)畫的成功力作。創(chuàng)作這套作品時，父親為了準確刻劃人物，表達故事情節(jié)，動筆前反復查閱了有關資料和腳本。在對所描繪對象有了深刻理解的基礎上，縝密思考，反復推敲，將白娘子等一系列人物的個性之美、內(nèi)在之美訴于筆端，最終也深深地留在每位觀賞者的心中。作品中人物衣飾、器具的入微刻劃，環(huán)境氛圍的巧妙營造，使得人們在欣賞美的同時，也喚起了人們內(nèi)心深處對愛情、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劉曉林：任先生一生給世人留下了大量的藝術珍品。除《白蛇傳》外，還有《秋江》、《蝴蝶杯》、《王昭君》、《將相和》、《百歲掛帥》、《岳云》、《洛神》、《巾幗英雄》……《嫦娥奔月》的作品照片曾陳列于美國航天博物館，這對全世界的藝術家來說都是極罕見的榮譽。在藝術上，您覺得任先生與同時代的優(yōu)秀藝術家相比，其特點有那些？

　　任　萍：每位優(yōu)秀的藝術家都有自己的藝術語言和獨特的藝術風格。父親也不例外。他十分擅長歷史題材的藝術創(chuàng)作，特別重視所表達內(nèi)容的思想性，在人物刻劃上更注重表現(xiàn)內(nèi)在美。啟功先生曾對我父親的作品作過如下評價：任先生的畫沒有明清仕女那種病態(tài)，而有它的健康美。在父親的作品中看不到明清仕女的柔弱之態(tài)，而多是身披甲胄、颯爽英姿的場景。他作品中的人物灑脫有力，用色艷而不膩。在構(gòu)圖和立意上也常另辟蹊徑。在環(huán)境氛圍的營造上父親也是十分講究，我們談到《白蛇傳》中這一點上表現(xiàn)的尤為突出。

    秦嶺云先生說：“我國繪畫傳統(tǒng)，事實上存在兩大支流，一則由士大夫所承接，另一則有民間專業(yè)行會工匠來延續(xù)。而畫史記載由文人操縱壟斷，偏重前者而輕抑后者。從發(fā)展實際情況觀察，此舉大可不必”。我的老師劉福芳先生說我父親的繪畫起源于民間的“下里巴人”，受到名師名畫“陽春白雪”的點化，逐漸形成了具有雅俗共賞的雙重特性繪畫風格。

　　劉曉林：任先生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十分嚴謹。他對不同人物形象的塑造，常常多次推敲，反復醞釀。他的最后一部連環(huán)畫作品《鐘離劍》，是根據(jù)評劇改編弘揚愛國主義的作品。任先生研究原作，數(shù)次觀摩這部評劇。據(jù)說，為了使作品更出色，他專門到與故事有關的紹興地區(qū)體驗生活?！剁婋x劍》的創(chuàng)作成為20世紀60年代中期人民美術出版社的重要選題。

　　任　萍：《鐘離劍》花費了父親很多心血，在那個特定年代，這部作品雖然發(fā)稿，但一直未能出版。在2000年父親的藝術回顧展時，很多人呼吁希望見到這部作品的問世，現(xiàn)在人民美術出版社已將這部作品出版發(fā)行了。

　　劉曉林：對藝術家來說，廣采博取是非常必要的。如果仔細研究，會發(fā)現(xiàn)任先生的作品蘊含著很多姊妹藝術的影子，比如說壁畫藝術。

　　任　萍：中國的書畫是一門綜合藝術。很難想象，不借鑒不吸收，一心閉門會產(chǎn)生出偉大的藝術作品。父親對傳統(tǒng)文化、民間藝術、各種繪畫技法兼收并用。他小的時候就愛聽《楊家將》、《岳飛傳》、《水滸傳》等故事，也喜歡聽戲。記得自己小時候，父親也帶著我去聽京劇。寺廟里的壁畫佛像、鄉(xiāng)村舞臺的戲裝人物都能帶給他藝術的靈感。永樂宮、法海寺是他常去的地方。故宮每年一次的古畫陳列展，他都去觀摩研究。

　　劉曉林：關于任先生的藝術，我們談了不少?，F(xiàn)在我們來談任先生，來談一下任先生的藝術生涯。

　　任　萍：父親1911年生于河北省束鹿縣。自幼喜好民間藝術，對繪畫有濃厚的興趣。10歲時跟隨當?shù)孛耖g畫師馮老智學畫人物和佛像，1937年來到北京。曾跟吳一舸先生學畫，后來在雕刻家張志魚先生引薦下拜徐燕孫先生為師，由此奠立了他從事繪畫創(chuàng)作的藝術道路。在追隨徐燕孫先生的日子里，他認真揣摩、悉心領會徐先生的多種創(chuàng)作題材及不同的表現(xiàn)方法。并從中吸收了寶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多種技法，最終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繪畫風格。于20世紀40年代，父親就加盟了中國畫學研究會。后來，因為《九件衣》在新民晚報上連載，在社會上已具有一定影響，他被請入剛成立的人民美術出版社任創(chuàng)作員。在父親的聯(lián)絡下，劉繼卣、王叔暉、陳緣督甚至徐燕孫先生也加入了連環(huán)畫的創(chuàng)作集體,并共同創(chuàng)作了26集《水滸傳》連環(huán)畫（父親畫了其中的3集）。得天獨厚的工作環(huán)境，諸多同道相互切磋的良好文化氛圍使父親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高峰期，佳作接連不斷問世。其中有《水滸傳》連環(huán)畫中的3集（魯智深、兩破童貫和商唐州）。父親在人民美術出版社度過了他的大半生。

　　劉曉林：據(jù)說，任先生1983年在住院期間創(chuàng)作了有相當影響的作品《穆桂英大破天門陣》，也是在這段時期，他說過“持不恒，巧無能。功之苦，拙可補。”

　　任　萍：父親講做任何事都要勤奮執(zhí)著，對藝術更應如此。在這一點上，我們兄妹都受益不少。唐山大地震時，執(zhí)著于藝術的父親不住“地震棚”堅持在家里畫畫，創(chuàng)作了《陳碩貞》，參加了日本展覽，贏得了國際聲譽。當時我問父親，地震真的來了怎么辦？父親隨口說道，躲到畫案底下去。他就是這樣為了藝術可以不顧一切。

　　劉曉林：作為美術教育家，任先生培育過很多人，影響過很多人。

　　早在20世紀50年代，他就參加了職工業(yè)余美術輔導活動，受聘藝術師范學院教授，與很多年青人成了朋友。他對學生一視同仁，常把畫稿借給學生，為學生買資料，自己節(jié)衣縮食，把一切都用在普及美術事業(yè)、培養(yǎng)繪畫人才上。

　　很重要的一點，任先生對待藝術沒有門戶之見，教育學生要博采眾長。

　　任　萍：有時自己的學生遇到緊要的事情去做，一段時期內(nèi)把繪畫放下了。父親會不時提醒他們每天都要畫幾幅。父親不僅讓他的學生多向別的畫家學習，博采眾長。而且對我們兄妹也是這樣。我和二哥就是在父親介紹下跟隨王叔暉先生學畫。夢璋大哥是學油畫的，父親也希望他在作品中吸收傳統(tǒng)壁畫的裝飾效果走民族化的路子。

　　劉曉林：訪談開始的時候，我說過任先生是人民藝術大師。為什么這樣說？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想：連環(huán)畫也好，年畫也罷，還有壁畫等等，都應歸于中國畫這一大畫種。當前由于不同的判定標準，導致了很多種不同的分類。連環(huán)畫是就其表現(xiàn)形式而定，年畫是就其用途而定，工筆重彩、水墨畫是就其技法而定。誠然，繪畫藝術有其時代性和階段性。尤其是建國后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中國畫被不同的標準所界定細分了，以至現(xiàn)在人們常狹義的將中國畫等同于水墨畫。繪畫藝術的本質(zhì)是什么？我認為跟用何種材質(zhì)，如何表現(xiàn)等因素是關系不大的。能不能帶來美？能不能讓人們找到內(nèi)心深處所需要的東西？能不能凈化人們的心靈？這一切才是最重要的。為什么藝術大師說技居畫末？是非常正確的。在這里并不是否定藝術技巧。

　　任率英先生，包括他同時代的優(yōu)秀藝術家，畫什么是跟國家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像現(xiàn)在想畫什么就畫什么。水墨畫藝術的頂尖者是藝術大師，其它繪畫藝術的頂尖者也是藝術大師。何況如同上面所提到的，連環(huán)畫、年畫、水墨畫、工筆重彩畫等的命名多側(cè)重繪畫的某一面，實在是一定意義上的概念而已。即使從狹義的中國畫定義中去看任先生的作品，線條、筆墨、意境、構(gòu)圖各方面都是精彩至極的。

　　人們常說藝術是為人民服務的，如果從這方面來說任率英先生更是當之無愧。另一位藝術大師潘潔茲先生說過：“我不知道有哪一位畫家像任率英先生那樣，他的作品能擁有如此眾多的讀者和觀眾?！睋?jù)不完全統(tǒng)計，任先生的九種作品全國一次性發(fā)行達1700多萬張，僅一幅《百歲掛帥》累計達到400多萬張。任先生的作品在藝術和民眾的溝通上，在藝德和從藝的溝通等方面是結(jié)合相當完美，很少有藝術家能與之相比的。

　　任　萍：父親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作品，編著了《怎樣畫刀馬人物》、《怎樣學習工筆重彩人物畫》、《創(chuàng)作方法12要》及大量的學習資料。然而父親生前沒有出過自己的作品集，直到2000年我們在時任人民美術出版社社長郜宗遠先生的幫助下給他出版了《中國近現(xiàn)代名家畫集.任率英》。并于當年5月份在中國美術館圓廳舉辦了父親作品回顧展。他以精湛的藝術作品和自身的藝德影響了幾代人?！剁娯浮?、《嫦娥奔月》等作品被毛主席紀念堂、中國美術館、中南海等重要機構(gòu)收藏。當然更多的作品存在于大眾手里。

　　劉曉林：20世紀80年代后，任先生再度進入了創(chuàng)作高峰期，年逾古稀的任先生在去世前幾年，以極大的毅力完成了《百美圖卷》和《八十七神仙卷》兩件巨幀古代人物畫的放大設色。啟功先生1991年為《百美圖卷》題跋稱“率英先生摹其全卷，復為點染丹青，觀者披圖如見宋元妙跡。”《八十七神仙卷》的放大設色意義和價值不亞于此。張大千先生疑《八十七神仙卷》為畫圣吳道子之粉本，徐悲鴻先生則稱其非宋人高手莫能為。任率英先生以自己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對古代繪畫的理解，為其放大設色，使得這一古代宗教人物的巔峰之作再現(xiàn)風采。

　　在這里順便談一下藝術創(chuàng)作問題。什么是創(chuàng)作？是不是有所依就不是創(chuàng)作？顯然是不對的。大畫家石濤曾說過“我自有我法”，即使我法與前人相似，那也是偶然巧合，而不是有意摹仿。這其實是一種夸張、極端藝術化的說法。事實上，任何人都不能不學前人的。即使是臨摹，只要作品中注入自己的東西，有自己的風神，同樣是好的作品。在這一點上說，對于任先生完成的《八十七神仙卷》、《百美圖卷》已不僅僅是原作風采的再現(xiàn)。它同《嫦娥奔月》一樣都是中國工筆重彩繪畫史上的巔峰之作。

　　劉曉林：我看過很多有關任先生的評價。其中潘潔茲先生稱任先生“待人以誠、不務虛名、講求實際，始終保持著中國人民溫厚質(zhì)樸、勤勞正直的美德?！秉S苗子先生對任先生有如下評價“勤勤懇懇、沉默樸實，不務紛嘩，多年耕作的老黃牛?！比蜗壬囊簧欠瞰I的一生。

       據(jù)說傅益瑤女士在回憶傅抱石先生時，談到父親對自己的最大影響是使自己學會了自立。任老師您覺得任率英先生對你們兄妹的影響有哪些？

　　任　萍：父親對我們兄妹的影響很多。記得父親生前常對我們說，對人要熱情寬厚。凡是跟父親有過交往的人都知道他沒有架子。只要是朋友、同事甚至陌生人找到他，他都熱情接待。為了讓父親多休息，六哥夢強在門上貼條：下午三點以前不會客。父親知道后非常生氣，把條揭下后告訴夢強：永遠要把別人放在第一位。

　　父親對我們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包括我們走上藝術道路也是自然而然的。他從沒講過類似的話，你必須從事藝術。也許是繼承父親遺傳基因的緣故，我們兄妹都在從事著與藝術有關的工作之余，仍不忘繪畫創(chuàng)作。大哥夢璋五十年代畢業(yè)于中央美院和馬克西莫夫油訓班，是魯迅美術學院教授，任教四十余載，創(chuàng)作油畫《攻克錦州》現(xiàn)陳列于國家博物館。二哥夢龍、三哥夢熊、六哥夢強和我繼承父業(yè)，擅長國畫。四哥夢云現(xiàn)任中國僑聯(lián)文化交流部部長，為海內(nèi)外文化交流做了許多工作。五哥夢虎，現(xiàn)為大學圖書館管理員。我們的下一代大都從事著與文化藝術有關的工作。做為父親的后代我們正在努力，準備將來能實現(xiàn)父親生前的宿愿——舉辦一次家族藝術展。

　　疑是神州八月雪，豈洛水波寒？國心共洗高山水，余響亦入寰。

　　樸素莫能與之爭兮？先生之藝。高山安可仰兮？先生之德。

　　永恒的人民藝術大師任率英！世人共揖清芬。

　　附記：

　　1、任率英先生在古稀之年回老家辦展。他說：“我離開故鄉(xiāng)多年，但無時無刻不懷念著養(yǎng)育過我的家鄉(xiāng)，我要將自己的一切獻給國家和故鄉(xiāng)?！?/p>

　　2、任率英先生熱心公益事業(yè)，為修長城、非洲災民、殘疾人協(xié)會、部隊戰(zhàn)士捐贈了很多作品。

　　3、任率英先生和著名畫家劉凌倉、黃均在中國美術館舉辦書畫聯(lián)展。開幕式當天，他把夫人從車里扶出來，體貼地攙著老伴。每當人們提起這件事，都豎起大拇指：任率英先生沒得說。

　　4、任率英先生與人合影時他總是站在最后或旁邊的位置，與人握手時總是與人雙手相握。

　　5、姜維樸先生回憶，1989年探望住院的任率英先生。任先生盡管自己病重，還詢問新建的中國連環(huán)畫出版社情況，并叮囑姜維樸先生要注意身體。

　?。?、廣東的陳衍寧和湯小銘兩位畫家，為畫《無產(chǎn)階級的歌》住進人民美術出版社。隆冬時節(jié)，南方人不會生爐火，年事已高的父親為他們劈柴生爐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