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亞平 在我的一個紅色的小皮箱子里,收藏著一些我認為非常珍貴的舊物件:一把古式的小銅鎖,鑰匙深嵌其中,合為一體;一枚嶄新的帽徽,紅五星熠熠生輝;一摞參差不齊的剪報圖片,背面各有注釋;三捆整整齊齊的信,分別用瑩綠的毛線扎著,被一方絲巾一層一層地裹緊,這塊潔白的蠶絲方巾,是我特意到杭州絲綢市場買的,只圍戴過一次;還有,還有一封沒有開啟的信,厚厚的,信封上赫然寫著“鄭小美親啟”。每年的夏天總是炎熱,無論是在南方還是北方。難得有時候刮來一陣涼風,緊接著就會來一場急雨,劈頭蓋臉地叫人招架不了。一個雨后的燥熱夜晚,我翻箱倒柜,絞盡腦汁也搜索不出一點點關于鄭小美的通訊信息。撫摸著挺括的信封,注視著依舊清晰的郵戳,我雙手合十,沉思良久,輕輕地剪開了這封保存了28年的不屬于我的信。沒有讀完你的信,我的心都疼碎了!我能想到你焦急的模樣,我能感到你熱烈的心跳,我能體會到你失望的情緒。因為,我和你一樣,那天,也在天橋上等了你6個小時,手上的《解放軍報》差點被我捏濕掉一個角,我都沒敢舉起來擋一下太陽,沒敢搖一搖扇點熱風。我怕呀,我怕你萬一遲到了趕過來,看到我不是咱們約定的樣子,怕我的絲毫改變使你發(fā)現(xiàn)不了我。”信上的字跡剛勁雋永,言辭熾烈深情,都是寫給那時剛17歲的姑娘鄭小美的。小美是一個身材嬌小的東北女孩,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她和我同在杭州打工,在杭州大廈旁邊的一個小型商場里當售貨員。小美人如她的名字,瓜子臉,微微上翹的嘴角讓人覺得她總在甜甜地偷笑,鼻梁兩側點綴幾點淡淡的雀斑,不但沒有破壞她的白皙,仿佛更添加了幾分調皮,她說老天爺怕她遭人嫉妒,特地送她的“美麗的遮面紗”。小美初來,對啥都好奇,常常望著電梯口的樓上嘖嘖不已。我告訴有機會了她可以上去逛逛,我替她打掩護。她就立刻抱住我的胳膊叫我“鐵姐”,她說她們東北人眼里“鐵”就是“頂好”,“賊好”的意思,我倚仗“鐵姐”的身份刮她的鼻子:還不如不解釋!“小美,你是那么清純秀麗,活波可愛。”信中寫到,“我深深記得去年夏末初次與你相遇的情形,長長的綠皮火車載著你,經過我南赴杭州的小站,其實,坐在斜對面的我目視前方,根本沒有把你掃描進眼眶(別生氣哦),直到坐你旁邊的那個男的很反常地一次次向窗邊拿毛巾再掛上。你縮在座位上一躲再躲,你的眼睛里噙滿恐懼,無助,憤怒。我?guī)缀鯖]用思考一下,站起來,對你命令道:交換位置,你出來,我坐到你座位去。坐我旁邊的大媽可能也看到了你的處境,她好心站起來和你交換了座位。夜幕降臨在車廂,你縮在座椅角落里睡著了,我筆挺地坐直盯著過道。早晨,火車通過南京長江大橋時,你突然歡快地像個喜鵲,跪在座位上,扒著玻璃窗好美好漂亮地喊我快看。我竟傻乎乎地回你一句:這叫壯觀,不許開窗,這是規(guī)定。你輕輕地回轉身,看著我,突然抬手捂住嘴笑了。你知道嗎?小美,那一刻,我想到了楚楚動人,想到了一見鐘情,想到了輕云出岫,我認定了你就是我的傾國傾城。”小美給我講過這段奇遇,一次她從收發(fā)室取來一封信后,火燒火燎地沒心情干活,我要她講出寄信人的故事才肯幫她躲在柜臺下把信看完。小美講完了問我:這算不算現(xiàn)實版的英雄救美?我一笑,小美紅了臉:真的,他高高帥帥的,還挺靦腆老實,名字也好聽,叫方正。方正信中寫到:“全都怪我,我應該想到你對杭州不太熟悉,我應該讓你選定一個地點我去找你,而不是我說在解百天橋見面。我原想你工作的地方離解百天橋不遠,你趕過來會近便些,再者從解百天橋到西湖邊很近了,你說你還沒去過西湖,我多想拉著你的手一起走到湖邊,漫步蘇堤,陪你乘船望三潭印月,去花港觀魚,進浙江歷史博物館游覽。沒想到我的疏忽害得我們擦肩而過,解放路百貨商店相連的天橋叫西湖味精天橋,往北距離它500米的天橋叫解百天橋。”小美去赴約的前一天,午飯后買了一杯冰淇淋請我,問我游過西湖十景不?知道解百天橋在哪兒不?我看她一副愛情甜蜜的害羞模樣,故意逗她:西湖別去了,我給你看一套西湖十景——明信片吧。她“鐵姐鐵姐”地求我,我才斂住笑一本正經地告訴她:從杭州大廈站乘公交,到解放路百貨商店站下車,和解百二樓連著的天橋當然就是解百天橋了,很近的。第二天小美特意請了假,8點上班的時候她出現(xiàn)在柜臺外面,淡粉色的連衣裙襯的小胳膊更加白嫩。她旋轉一圈問我好看不?會不會和方正的一身軍裝很搭?她手里該拿陽傘還是折扇?我取過她的扇子催她:快去吧,解百二樓出來,給他一個驚喜。“那天早上8點我趕到解百天橋上,我猜想長裙款款的你會從哪個方向飄至我眼前,我期待笑靨如花的你突然悄悄蒙住了我的雙眼,我張望了無數個絲綢折扇遮擋的姑娘,側目偷窺了陽傘下匆匆走過的女郎。都不是你,小美。10點了,我開始擔憂,我堅信你不會爽約的,或許下一秒,你就會出現(xiàn)。下午3點半,我去了你工作的商場,從6樓往下找,始終沒看到你。”那天下午2點半,小美提溜著折疊傘回來了,滿臉沮喪地差點要哭出來,沖我搖搖頭說沒見著。我驚問他失約了?小美趕緊又是搖頭又是擺手:不會的不會的,他一定有什么事耽誤了,不知道他現(xiàn)在好不好?我勸她反正今天請了假,干脆早點回去休息吧。小美謝過我走向門口,那個垂頭喪氣的背影讓我吃驚與不解了很久。那次約會失敗后第五天,小美眼淚汪汪向我告別,她說她投奔的東北老家的親戚要帶她離開杭州了,去溫州開展業(yè)務。她拜托我留意寄給她的信件,幫她收著,有機會了她會找我來取。最后,她猶猶豫豫,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下一行字,折疊成方塊按到我手心里,說是老家她媽媽的地址姓名,如果她三個月還來不了,就請我把方正的來信轉寄到東北,她說,過春節(jié)我肯定會回家的。接著,她又搖搖頭苦笑一下:人家未必會回我信呢。“親愛的小美,地名的誤會讓我們失去一次重逢的機會,也讓我吸取了教訓,我相信東北到江南渺茫概率的相遇,注定會成為你我漫長愛情故事的傳奇。明天我就要離開杭州軍?;貧w原來的部隊,在杭州的另外一個區(qū)。7月10日,下星期天,我去到你上班的柜臺看你,我再不忍讓你在烈日下切切等待,再不會讓你像往常每看到身穿軍裝的人猛然驚喜再寂然失落,這次,我一定會走到你的面前,輕呼你:小美,你的方正報到。”信的末尾寫到:“為免你擔心,新地址附上。期待你的回信和你的笑容爭相早來”。28個7月10日過去了。之后我在杭州6年,曾經和朋友無意調侃過西湖味精和解百兩個天橋應該做一下名字互換;曾經多次試圖找尋鄭小美原來租住的郊區(qū)小院。我懊悔沒把小美母親的地址記在筆記本上;不知為何,每次再看到英姿颯爽的軍人經過,都會心頭一緊。杭州必定依然美麗,越變越好。我輾轉生存,心中亦僅存柔弱記憶。時夜無眠,揚面抑淚,疊信入封,緊捂胸前。小美,方正,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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