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鬣狗,圍成一圈,啃著一只角馬的尸體。有些鬣狗占到好的位置,嘴巴用勁嚼著肉,我聽得見他們急于吞咽的聲音。有些鬣狗所在的位置只能啃到骨頭。他們的頭擠在一起,不時低低地吼叫表達抱怨。 我小步跑過去,好讓他們把我看個仔細。我吼一聲,他們毫不遲疑全部逃竄。鬣狗的決定是正確的。他們的數(shù)量太少了,但多了我也不怕。現(xiàn)在鬣狗們躲進草叢窺伺我,希望我離開時會留下一點肉渣。 當我撥開蒼蠅,把嘴湊近那塊齒痕猶存的肉時,草叢里傳來一陣吠叫。我抬眼一望,他們黑色圓瞪的眼睛,因長草擺蕩,在草隙間閃閃爍爍。他們是弱者。然而,那些弱者的眼神,弱者的食欲,在我面前卻更加執(zhí)著,簡直牢不可破。 我老了,所以我細心嚼著。讓近乎腐敗的肉,緩緩沉進我的腑臟深處,然后它們會被我吸收,變成心跳、力量,流向我的四肢、爪子、眼睛、嘴巴、牙齒,還有吼聲。我感覺吃飽后,又比吃飽前強了一點。不過我沒有吼叫,雄沉的吼叫是很美的,我不濫用這種聲音。 我慢慢移動,聽到身后的鬣狗往殘骸聚攏上去,不過我沒有回頭。我走到河邊舔水,順便用水沾沾臉。草原上,蒼蠅的光臨是無法拒絕的。倘若我不這樣用水洗去血漬,大群蒼蠅就會以一種異常的頑固黏附在面前,變成一塊僵硬又不時跳動冒煙的蠅綠色臉皮。 一條鱷魚游過來。我明確瞪了她一眼,證明我不是沒有防備。她將尾巴一擺,游了回去,爬上另一邊的岸曬太陽,嚇退了剛接近水邊的瞪羚。 我踱回離河岸有一小段路程的草窩。那里干爽,草新鮮,離我的出生地很近。我的母親不費什么力氣,在這里生下我和我黑色的兄弟。我的母親是一只非常好的獅子,她幾乎跟雄獅一樣壯、一樣驕傲。她的奶水充足,我和我兄弟把她奶頭一咬,奶汁便滾滾落入我們的喉嚨。而我的父親,當然配得上她。他的鬃毛威風漂亮,在我兄弟誕生前,他是草原上唯一一頭黑獅。我兄弟的毛色是他在夜晚的時候,舔舔我母親大了的肚子,特別贈予的。 我在幼年期還有幾個異母的兄弟姐妹。雖然我和我的兄弟不同顏色,但一眼就知道我們是同一對父母所生——我們的體型比同歲的獅仔魁梧了太多。以至于我們在和他們嬉鬧時,倒更像是在憑借體型欺負他們。到最后我只能和我的黑兄弟撲打玩耍,讓那些小獅子在旁呆望。 盡管如此,我和黑兄弟的乳牙并沒有提早更換。我成熟后才明白,這樣的過程對任何獅子都是好的。自從換牙后,母獅們帶領(lǐng)小獅子嘗試肉的滋味。我的黑兄弟不動聲色,其實滿肚子不高興。他告訴我,那些專給小獅子吃的,也就是公獅母獅依序吃完的剩肉,說穿了,吃多了只會長成一只鬣狗,營養(yǎng)絕對不夠一頭好獅子長大。他喜歡強壯的味道,他愿意與我均分我母親以及其他母獅的奶水。我一看見母親對我們齜牙咧嘴,扭頭吼叫,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但他不死心。他利用母獅們吃完肉不久,在草原攤張四肢、昏昏欲睡之際,跑去偷襲母獅的奶頭。接連幾天他一再達成目的,直到我母親從一次午覺中驟然覺醒,暴跳咬他一口,他才悻悻然確定小獅子吃剩肉長大,還是可以長得像我母親一樣兇猛的。 我們吃完肉,跑跑跳跳一陣就臥在母親身邊。草原上通常很涼爽,只要稍微覺得悶熱,往往就有一股風,壓低長草,拉開長線,從我們身上掃過。那天也不例外,卻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真注意太陽。即使遠方的山影清清涼涼的,草的陰影也是清清涼涼的,只要瞄太陽一眼,眼睛里立刻沖進一道道碰撞、裂開的灼熱。“我是獅子,”我想著,我那時擠眼睛,皺鼻頭,“我一定要看得清。” 痛苦忍了幾秒,眼睛中浮現(xiàn)一個模糊輪廓,我再也無法忍耐,低吼了聲,轉(zhuǎn)頭避開。眼睛里留下一大塊紫黑帶金的斑紋。我的黑兄弟跟著叫了聲,原來他不明就里學(xué)我凝視太陽,現(xiàn)在同樣獲得毒辣的教訓(xùn)了。黑兄弟用前掌捂住臉,全身扭來扭去;我趴伏不動,非常害怕那怪異的斑紋,閉上眼希望它趕快消散。一會兒,我聽見我兄弟安靜下來。再睜開眼,雖然我還看得見殘余的影子,但異狀緩和了很多。我轉(zhuǎn)頭朝向黑兄弟,發(fā)現(xiàn)他也盯著我瞧。 我問:“你知道天上的那個是什么?”他推推旁側(cè)熟睡的母親。我母親一動也不動,黑兄弟伸出爪子,用力扎她肚子。她悶著聲回應(yīng):“干嗎?” 我對母親說了一遍問題。她微微仰起頭來聽,不過眼皮連一道小縫都沒有打開。突然間她露出上排的利齒:“怎么,你們終于跟太陽干上了嗎?” 我們趕緊答:“當然沒有?!?/span> “好呀!那就好!”她翻過身,朝另一面睡去了。 我的黑兄弟挨過來,聲音放?。骸拔蚁?,那個叫太陽的,一定是一只公獅子。還是最強的獅子?!彼蛱蜃?,一臉認真的表情。 我說你怎么知道? “我聽到你叫的時候,有看到他發(fā)亮的鬃毛,然后他一臉得意朝我撲來,摑了一掌?!彼f,“我想躲都來不及?!?/span> 我點點頭,雖然那瞬間沒見著太陽的臉孔,但他惡狠狠的力道,我可是確實領(lǐng)教到了。 在不服氣中,我非常小心與快速地瞥了太陽一眼。 “也許大了后,我可以好好揍他一頓。那我就是最強的獅子了?!蔽颐摽诙觥?/span> “嘿,那等你打敗太陽之后,我會打敗你。”黑兄弟興奮地開始吼叫。 太陽徐緩變了顏色。這時注視他,眼睛里不會被砸下爪印。他要所有得以茍活的動物目送他。在今天統(tǒng)治結(jié)束前,他還要向我們展示他的美麗是多么寬和,他的背影將推開一切事物,像注滿河流一樣,草原上的每對瞳孔都是他的水面。然后太陽哈哈大笑,讓黑夜突然撲上我們的眼,咬斷每一根牽連的光絲。 背向夕陽,我起身朝東南方繼續(xù)前進。身為小獅子的日子,我?guī)状慰匆姼赣H選在這時候離開獅群,利用夜晚長途跋涉,前往馬賽部落。獅群從很早以前就知道穿紅衣的馬賽人少惹為妙。他們很有技巧,常常勾起我們的貪念。尤其是那些馬賽男孩,他們總是誘騙最先遇到的公獅子,假裝自己是一頓會迷路打轉(zhuǎn)的午餐。當我們跟蹤他們,迫不及待想品嘗滋味,他們卻抓起長矛,猛然扭身,把長矛捅進我們的脖子。接著他們拔下我們的牙齒,如愿成了男人。 父親回到獅群,總帶著或大或小的傷口。他穿過小獅子,走到離我們有一小段距離的草叢倒下來睡覺。母親說他殺死的是馬賽男孩。她由我父親的表情看得出他餓著,那幾個馬賽人不是他愛吃的肉。 有一次,我想他被打敗了。他停在遠方,成為一個小小黑黑的點。我們擔心他,走近數(shù)他身上有幾個窟窿。那時父親睡不著了,伏臥在地上眨眼,眼皮一動,窟窿里的血泡就微微變色,接近破裂的邊緣。但他仍然活了下來。我想是因為他沒罵“混蛋”這兩個字。獅子最壞的,也是僅有的臟話是“混蛋”,通常臨死前才說出口。我的父親總共花了三天眨眨眼睛,然后拖著身子,走到河邊把母獅們新殺的斑馬吃掉。我的父親不太說話,很少透露他做了什么或希望什么。不過這次他卻主動告訴我們,他遇見了一個勇猛靈活的男孩,真正像頭好獅子一樣的男孩。 從此以后,我的父親不再離開獅群。他變成一只普通的獅子,或許更普通了。他每天睡懶覺、吃好肉,替我們趕走意外闖入地盤的雄獅。我發(fā)覺他的毛色漸漸被一層骯臟的塵埃掩蓋,除了他看著我黑兄弟的時候,偶爾會記得抖擻一下讓皮毛迸發(fā)一點光亮,父親似乎不在意我和其他土黃色獅子怎么看他。 我們越長越大,父親日益焦躁。才滿一歲,我和黑兄弟體型已經(jīng)追上母獅,參與狩獵,和母獅們一同進食。普通的年輕獅子還只有吃剩肉的份。既然我倆率先挑戰(zhàn)獅群里父親獨大的規(guī)則,不用多久,父親就要趕我們?nèi)プ粤⒏?。與其被父親咬一口,睡午覺時挨一爪,我們情愿早點離開。 我們離開的那天清晨,空氣是湛藍的,連帶草地也藍得像水一樣。我們悄悄劃著步伐出去。雖然大部分獅群成員,包括我們的父母,都側(cè)耳察覺到了,不過沒有誰抬頭一望。我們走了一段距離,忽然發(fā)足狂奔,一直跑,全身亂顫,沿河道沒命逃跑。我們決定大吼,兩旁的風景仿佛堆在鼻尖再從鼻尖被風吹散開似的。沖上草原后,前方有角馬、瞪羚、野牛,我一邊沖刺一邊吶喊那些草食動物的名字。我兄弟喊的盡是河馬、犀牛、長頸鹿、大象,這里根本沒有瞧見。那些動物看我們倆從大老遠殺過來,也跟著沒命逃散。我盯上一只角馬,就一路追他。我們倆猛力跑著,放任自己,完全不采取夾攻的方式。不知跑了多久,那只角馬倦了,我跳上他的背,我兄弟撲上我的背,那只角馬就垮了。我們玩弄角馬一會兒,撕裂了他。 草食動物四處遷移,我們隨他們移動。等待鬃毛長齊的兩三年時光,我們在草原上流浪。我和我的黑兄弟餓得非???,長得也非??欤覀兌加幸恢话氲男郦{那么大,牙齒比母親更長更硬。除了大象、長頸鹿、跑得太快的獵豹,我們幾乎殺死過每一種動物。 我記得我們殺散過一整群鬣狗。那時我們發(fā)現(xiàn)小土丘上一具旋角巨羚的尸體,稍后,引來為數(shù)眾多的鬣狗。他們包圍我們,發(fā)出鬣狗特有的尖聲獰笑逼我們離開。我的黑兄弟懶得搭理,轉(zhuǎn)身填飽肚子。我不想落后,也動嘴享用了??次覀兇罂诖罂诎讶馔炖锿蹋啡褐斜某鲆恢唤辜毙」?,往我黑兄弟身上一咬,我兄弟回頭按住了他。頓時所有鬣狗群起而上。我們打暈了幾只,其余的鬣狗立刻補上來拯救同伴,不讓我們把狗頸子咬斷。后來我兄弟兇性大發(fā),我索性由他去,自己專責驅(qū)趕。很快地,數(shù)量不到一半的鬣狗奔逃回去。我們把剩下幾只掙扎未死的鬣狗的頭放進嘴里咬碎。 我們也殺死了河馬、鱷魚,這些強悍的動物。我們待在水邊伏擊。他們一身濕漉漉、光亮亮地上岸,我們沖上前重創(chuàng)這些獵物。鵜鶘、白嘴黑水鴨、紅鶴,拍翅紛飛,掠過頭上。獵物的喉嚨呼嚕呼嚕響著,嘴巴滲出水來。他們從未設(shè)想過的驚恐全部從眼底浮現(xiàn)。這真好看呀!我們得意地透過牙齒、掌底,感覺獵物肌肉底層一股近乎痙攣的蠻橫力量。我們把河馬、鱷魚拉離水邊,他們那些目睹了一切的同類在水中掀起瘋狂的水花。 隨著日子過去,黑兄弟的長相越來越像父親。但我的鬃毛長得比我黑兄弟還多、還漂亮,沒想到這點我和父親一樣。長久以來我們練習(xí)殺戮,經(jīng)驗更老道了。不過我們發(fā)現(xiàn)經(jīng)驗的增長不能使彼此行為收斂,只會讓每次冒險更容易得逞。 草原的風夾雜各種氣味,我們借此尋找生病的動物、尸體、野牛群的交配地點,至于何處曾發(fā)生打斗、尿液劃分地盤等草原大小事情,我們的鼻子也嗅得出來。 在一個下午,我們盯上了一隊大象,因此放慢腳步,遠遠地跟蹤著。這個象群很明顯前不久才遭獅群襲擊,公象母象都受傷了,排泄物散發(fā)一種刺激性、不尋常的味道。他們唯一幸存的小象是我們的目標。我們選在夜晚攻擊,因為我們兩頭獅子再大,白天也沒辦法把一群護幼的成象打退,但夜晚便不同了。 我們不需要匍匐,夜色已經(jīng)把身體緊緊裹住。在背風處我們打算等象群經(jīng)過時出聲恫嚇。接著我黑兄弟利用與生俱來的夜晚優(yōu)勢,繞到象群側(cè)翼,一旦我把前頭的公象趕跑,再跟他合力處理母象和小象。 出其不意的嘶吼,果然使大象驚惶失措!我們繞著象群打轉(zhuǎn),周遭空氣充滿我和黑兄弟興奮的叫聲,偶爾滲出幾聲大象不安的咆嘯,仿佛他們又受到了一大堆獅子包圍。這些偌大、驚惶的生命呀!只怕我們的吼聲更大。我利用公象一閃神的空當,沖到他屁股后邊扯下一塊肉。他一吃痛,往前直奔,我追了他一段距離,等他跑遠了,立刻與我兄弟會合。 小象的右前膝蓋被咬傷了。黑兄弟正與一頭母象對峙。其他母象雖然在不遠處,但都不敢靠過來。我再次從后方襲擊母象,他則在前方佯攻,逼得母象沒辦法轉(zhuǎn)身抵御我的攻擊。鮮血像小雨般灑在我的頭上,甜甜的小雨。母象倒抽口氣,慘叫著跑開了。 我們逮住了小象,小象害怕得拉出屎來。我扯著象鼻,黑兄弟爬上小象的背,啃著象頸子。他輕輕發(fā)出快樂的哼聲,小象則辛苦地喘氣。突然間,黑兄弟啃斷了小象脖子上的血管。小象像鵜鶘一樣發(fā)出尖銳難聽的單調(diào)聲音。最初他叫得很響,后來聲音漸漸衰弱。我黑兄弟再用力咬出了一個肉洞,那聲音再度響亮起來——卻很快衰弱下去。我的黑兄弟笑了。我在黑暗中看到他咧著比夜晚更黑的嘴巴,我也笑了。他思考怎么啃掉小象。隨著他扎下越來越深的洞,小象的叫聲由高到低由低到高起伏了好幾次。最后,他狠狠咬斷小象的頸骨,小象的頭一彈,往上仰,細微謙卑地叫著。接著我聽見成象大聲咆嘯——地面猛烈起伏,我憑本能全力跳開。一個巨大黑影,橫掃巨大的鼻子,在我跳開的同時重重撞上我們。 我回過神來,已經(jīng)滿嘴鮮血。我只覺得五臟六腑還在震動,可以在身體里清楚感覺到內(nèi)臟的形狀。他們像是好幾只正在受苦的野獸;母象被我殺得身受重傷,帶著斷腿逃走了;我吐掉嘴巴里的象肉和鮮血,只希望里頭沒自己的血。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肌肉硬得軋軋作響。我害怕了。雖然我不必害怕,可是露出的牙齒怎樣都收不回來。 我尋找我的黑兄弟。這次輪到他消失在黑夜中。我呼喊他。我第一次喊他喊得這么兇狠。 他的鼻孔噴氣?!白唛_。要不我殺你?!蔽铱匆娨粋€黑色的影子搖搖顫顫浮動在另一個黑影上面,他奮力用兩只前腳從小象的尸體上爬起來。一瞬間,我明白他完了。我咽了一口口水,不再靠近他。因為他還有能力撕碎我的喉嚨,而且他會。我既痛又累,打算隔一段距離待在他的旁邊。但我?guī)缀鮿偱肯聛砭突杳粤恕?/span> 我好像聽到黑兄弟附在我的耳邊說話。他望了太陽一眼,他在笑?!疤?,每天都要見到太陽?;斓??!彼艺f,“不過就是太陽,混蛋。”他舔舔自己的唇,然后舔舔我的耳朵。我醒的時候,太陽快升到頭頂了。黑兄弟死了。他是獅子,所以死的時候選擇伏在獵物身上;小象的頭癟了,一只眼睛顏色黯淡,望向地面,另一只被擠出來,粉紅色的腦汁流到地上;黑兄弟的脊椎攔腰折斷,骨頭突出,經(jīng)過撞擊后下半身變成凄慘怪異的形狀。他死得像一只蟲子。 一只兀鷹降落在他們前面。他不解地側(cè)著頭。不曉得為什么獅子和大象會這樣死亡。他緩緩繞行尸體一圈,終于搞懂了。原來他們都是美味的食物。于是他開始進食前的聒噪。 (未完待續(x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