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焱 1980 年生,貴州甕安人,現(xiàn)居成都。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四川文學獎、尹珍詩歌獎、天津詩歌獎等各種獎項。著有詩集《愛無盡》《閃電的回音》,長篇小說《白水謠》《血路》。 主編薦語 熊焱的這組《中年的修辭》,呈現(xiàn)的是中年人所有的焦慮、艱辛、奮斗和掙扎,這些可能是大多過了而立之年的人共同際遇的情感波折和現(xiàn)狀,有的人這個時期的寫作,文本充斥多為灰、冷之基調(diào),而熊焱沒有,在他所有的詩行里流淌的還是對生活、對未來和現(xiàn)在的真摯之愛和灼熱之暖。他在寫給女兒和家人的詩里更是諸多愛意表達。把詩寫得很冰點、很灰色不易,把詩寫出有亮色和有燃點更是很難得,他的這組詩寫親情和日常發(fā)現(xiàn),但他沒有簡單地描繪世相,而是揭示生活萬象的負面及所包含的深刻哲理,這樣,他的詩品質(zhì)就遠遠地高于他人的一般性表達。 此外,他還有意識地在詩性表達中,找到自己的系統(tǒng)性和獨特性的展示技能,這讓我想起詩人鄭小瓊的一句詩論:“讓詩歌保持像島嶼或山峰一樣的獨立性?!币约啊皩Τ墒斓氖挛锉3志?,喜歡青澀事物帶給我們未知的可能性”。他的詩看似是我們熟悉且平常的,其實,卻是他獨特感受后創(chuàng)造出的另一種事物及具象的第二次詩闡述。 —— 李云 中年的修辭(組詩) 某時某刻 與五歲的女兒互道晚安,我輕吻她臉頰的時候 母親勞碌一天,困得靠在椅子上打盹 父親給她蓋上一條薄毯的時候 妻子從菜市場回來,鬢邊斜插一抹朝暉的時候 我在深夜寫詩,從中摸到我的孤獨的時候 我的心,是剛剛脫殼的稻子 有著一粒白米的晶瑩 重 讀 一本書多年來束之高閣,再次取出時 它滿頁的斑點、偶爾的蟲洞 都是歲月蒼老的銹跡 是隱藏在紙背后的天機,終于跳到了文字的面前 生命正在逐漸衰老,我第一次讀它時才十八歲 蟋蟀的叫聲低于露水,螢蟲的微光高過天空 當我再讀它時,卻已歲至四旬 “日月窗間過馬”,鬢邊霜雪無聲 我身體內(nèi)的江河與大海、靈魂里的高山與平原 也終究會向時間舉起蒼茫的白旗 在這本書里,我重新讀出青春一去千里 潰退的中年一敗涂地。而在主角性命攸關的瞬間 書頁上卻只留下了空蕩蕩的蟲洞 那是事件的另一個出口,仿佛是在等著我補充一筆 為人世中未知的命運鋪墊一次轉(zhuǎn)機 撫 琴 有一次我在房間里寫作,樓上突然傳來琴聲 那么悠揚和明凈,就像林間的山瀑 從高處落下,在低處匯集成一潭翡翠 數(shù)粒水珠墜在我的心尖,亮晶晶地 一直懸而未滴。我不通音律 卻久久地聽得入神。我仿佛是從遠方趕來 越過青春和少年,穿過晚霞與晨曦 抵達我鬢染霜雪的中年 飛瀑白如月光,水滴大于星辰 余音高過林間滾動的松濤聲 我愿意在這一池深潭中潛水 抓住那些浮在水滴上的閃光的魚鱗 在我抬起頭來,露出水面呼吸的間隙 我要加快寫作的速度,與樓上的琴聲和鳴 我也是紙上的琴師呀,一枚枚文字 都是跳動的音符,滑過歲月在星空上寂靜的倒影 從我的指尖下,從力氣穿透的紙背間 發(fā)出空蒙的回音 中年的修辭 我找不到精確的詞語來描繪四十歲 這原本是一個深度意象的年紀 一個充滿隱喻和象征的年紀 四十歲時,杜甫是萬籟俱寂的月色中天 時代忍受著他的寂寂無名,但滿天的星辰 正在為他修訂著人類的歷史 四十歲時,博爾赫斯是夏日的黃昏緩緩到來的寧靜 是小徑分岔的花園里那一抹永恒的時間 四十歲時,米沃什是顛沛中無盡延伸的長路 一列火車載著他從歐洲的風暴中抵達世界的黎明 今年我四十歲了,卻還在穿越平庸的歲月 穿越人群中共同的、碌碌無為的命運 塵世擁擠,我的背影只是一行蹩腳的比喻 泥 濘 我的母親已年過古稀,脆弱的膝蓋 越來越承不住歲月的磨損。她老邁、多病 想用盡黃昏的光熱來愛我們 卻越來越力不從心 我的岳父才五十七歲,帕金森病的中晚期 就像暴風中的枯枝,顫抖著不聽使喚的宿命 而胃部洶涌的嘩變,如寒霜覆蓋著大雪 從檢查到住院手術,我一直都陪著他 卻又只能眼睜睜地看他獨自踩著死亡的鋼絲 我的妻子忙碌于瑣碎的家務、孩子的教育 又憂心于眼角漸深的細紋、日益臃腫的腰身 有時我們?yōu)橐患∈聽幊?,打翻一地雞毛 ——多少愛情終將栽倒于婚姻平庸的陷阱 我的女兒還不到六歲,她的睡夢 是一顆大大的棒棒糖,是玩具花花綠綠的幻變 偶爾她發(fā)脾氣,使著小性子 一塊巧克力,就讓她的世界融化成一片蜜 而我慚愧于,還不知道如何做一個好父親 我的兒子還在襁褓之中,流著口水 揮舞著雙手,仿佛是想要抓住天空的白云 那是生命中向上的引力。我羨慕他 一個嬰兒的夢想,是星辰閃耀著銀河之巔 但作為父親,我又憐憫于四十年后 他將重復我的命運,在這中年的泥濘中 生活給予我們漫長的教育 自省書 我有過親人離世時撕裂心扉的疼痛 我有過女兒出生時如電閃般眩暈的幸福 我有過作為人子卻未能盡孝的羞愧 我有過年少輕狂中鑄成大錯的懊悔 我為人世洶涌的喧囂而倍感孤獨 我為炮火中難民的掙扎而潸然落淚 我為人類禽獸般的暴行而懷揣憤怒 我為風雪中販夫走卒的奔波而無限哀愁 今年我四十歲,命運讓我經(jīng)歷了這一切 就是為了讓我要學會好好地憐憫自己 夜 行 我曾看見環(huán)衛(wèi)工天不亮就出門了。夜里風很大 吹落滿樹黃葉。他要趕在天明前 遞上一條干干凈凈的長街 我曾看見送奶工也是天不亮就出門了。雨水淅瀝 他穿著雨披輾轉(zhuǎn)在城市的樓梯間 為別人搬運著加鈣的歲月 我曾看見晚歸的父母,一次次地 從夜色中帶回月光的霜跡 我曾看見街邊守著夜宵的攤主,皺巴巴的臉 被霓虹擠壓在低處的長夜 而世界無際無邊,那么多夜里卑微的勞動者 就像蚯蚓在地下滾動著泥土的潮汐 有時我守著一張白紙寫作,向著更深的孤獨夜行 一粒粒漢字匍匐向前,正如命運 不會輕易寬恕這人生漫長的疲倦 遠方是黎明在洶涌著晨曦。而頭頂蒼穹遼闊 點點繁星閃爍,那是天上的勞工 正打著手電在銀河中取水 月 亮 我最初的月亮是記憶中一輪晶瑩的琥珀 那時我住在鄉(xiāng)下,每個月光的夜晚 我都在庭院嬉鬧,在村莊寂靜的懷抱中 童年一晃就過去了。月明如水 有著母親笑而不語的溫柔 后來,我的月亮變成了書中的意象 那是我寄愁心的月亮、千里共嬋娟的月亮 那是照松間清泉的月亮、與潮水共生的月亮 那是故鄉(xiāng)最明的月亮、邊關上胡笳聲咽的月亮 那是人約黃昏后的月亮、故國不堪回首的月亮 那是如鉤似弓的月亮、照了古人又照今人的月亮 再后來我漂泊異鄉(xiāng),月亮的圓缺 就像我人生中起起伏伏的命運 而在長夜中,月亮總會憐憫我的孤獨 有時它是蟲子咬過我的心頭 有時它是我鄉(xiāng)愁的傷口上那把最咸的鹽粒 有一夜它在夢中安慰了我。當我醒來 它已匆匆遠去,卻在我的鬢邊留下了霜雪 那是勞碌的生命在歲月中結晶 是月光在鏡子中倒影著時間 如今,我的月亮是晴空中天的月亮 我與它隔著四十年的距離,一片白茫茫的人間 我們在夢中離別 ——仿博爾赫斯 我夢見她在做夢??諝庵?/span> 風涌動著彼此的鼻息 她的夢境里,我正在夢見她做夢 時間正在遠去,拐彎處全是星輝和夜晚的陰影 我們在世界的盡頭離別。她遞給我 一枚戒指和一滴淚水 我醒來時,戒指正戴在指間 淚水正躺在掌心。門簾輕顫 仿佛夢里的她,剛剛離去 天下那么大,卻也只是一個夢境 有時一次離別,卻讓我們用去了整個人間 致女兒 那一年飛機故障,劇烈顛簸著下沉的時候 我以為此生休矣,生命將在自由落體中 獲得永恒的寂靜 天下一片空白,死神的宴席是一段張皇的艱辛之旅 我暫時忘記了其他,只是想起你的臉 一張露水和月光消融的臉 那是眾生沉寂,你獨自站在全世界的中心 在山間聽杜鵑夜啼 它撕心裂肺的嗓音里,懸著 一把明晃晃的刀刃 童年時我經(jīng)常聽到它的鳴叫,一聲,一聲 哀婉、悲切,像淚水跌宕于眼瞼 像月光送來了隔夜的霜雪 那時麥地漸黃,山色漸青 我鄉(xiāng)下的親人們,正疲倦地穿越生活的艱辛 后來我離鄉(xiāng)的歲月,成為人生漫長的苦役 那記憶中杜鵑的啼叫,已成為遙遠的鄉(xiāng)音 中間隔著鄉(xiāng)民們起起伏伏的命運 我已人到中年。今夜在異鄉(xiāng)的山谷中 斜月如鉤,夜風似水 杜鵑的叫聲哀婉、悲切,就像風塵仆仆的游子 一直在夜間趕路,經(jīng)過茫茫人海 在與親人重逢時發(fā)出令人心碎的哽咽 傍晚的彩虹 我剛從泥濘中拐彎,抬頭就看到西天的彩虹—— 那是夢境在向上彎曲,從七彩的拱門中 頂高了天空。那是陽光和雨水的擁抱 從臂彎里拉曲了銀河的弧度 行人在回家,倦鳥在歸巢 我的人生匆匆忙忙,生活偶爾以溫馨的饋贈 撫慰我的辛苦。正如這傍晚絢麗的彩虹 讓大地變得松弛,讓時間延伸著長度 一座座樓宇隔街相望,陽臺上剛剛成婚的女子 還在回味著婚禮上那抹胭脂的羞紅 求醫(yī)記 他已是帕金森病的中晚期,恍若人生的夕陽 已經(jīng)落至山巔。走在門診大樓的通道上 他顫巍巍的樣子,像老樹頂著暮晚的風雪 站在候診的人群中,他孤獨的樣子 像一葉小舟承接著巨浪的襲擊 終于輪到他了。他哀聲講訴著病情: 行動倍加遲緩,半年暴瘦了三十斤 時隱時現(xiàn)的胃疼,總在夜晚折磨他的睡眠 神經(jīng)科醫(yī)生安排他做無痛胃鏡檢查 他去排隊登記。漫長的等候 就像激流的漩渦卷起轟鳴 終于輪到他了。導診的護士拒絕了他的申請 叫他先去做心電圖檢查,再去麻醉科 評估無痛胃鏡的可能性。時值中午 之前給他診斷的神經(jīng)科醫(yī)生已經(jīng)下班 今日將不復坐診。他在午后重新掛號 又是漫長的候診,而醫(yī)生給他開列處方 不過才一分鐘的時間。在心電圖的檢查室外 等了許久,終于輪到他了 他躺在床上,裸露著上身 黯淡的老年斑泛著時間的銹跡 松弛的肌膚有著苦瓜似的紋理 有時為了活著,生命在掙扎中 早已失去了尊嚴,也忘記了羞恥 機器讀出他的心跳,起起伏伏的曲線 為他描述出坎坷不平的人生軌跡 他拐進隔壁的麻醉科,醫(yī)生告誡他 不能做無痛胃鏡。又是一番折騰 終于輪到他了,細長的管子順食道而下 為他一一清點,這一生中 他咽下的酸辣與苦甜、淚水與鮮血 而在胃部淤積了數(shù)十年的痛苦,明顯有嘩變的痕跡 報告將在一周后出爐,生命也終將在不堪折磨中 等來死神的請柬。而黑夜降臨 卻要忍受黃昏時喧囂的疲倦 正如有時生命遠逝,卻無處安置倉皇的暮年 我已順從于時間 十歲時,我幻想十八歲的樣子: 鮮衣怒馬,金榜題名 整個天下都是我的前程 而我十八歲時,正孤獨地躲在教室的角落里 窗外,青春的天空有著坍塌的危險 二十歲時,我幻想著三十歲的樣子: 青袍似春草,風華正青年 歲月春風得意,宛若星辰帶電的飛行 而我三十歲時,每天雙手空空地回到家里 燈光照著孤影,長夜撫慰著無眠 三十歲時,我幻想著四十歲的樣子: 于大江中流擊水,于山頂盡覽風云 晨昏里閑庭信步,談笑間云舒云卷 而我四十歲時,正為五斗米疲于奔命 泥沙落進額前的溝壑,秋風吹涼鬢邊的霜雪 我已人至中年,偏西的日頭 慢慢滑向黃昏的地平線 成敗自有常理,生死已是天命 我不再幻想未知的命運,只是順從于時間 唯有詩,是我血液中的那勺鹽 唯有大地,終將會原諒我庸庸碌碌的生命 人間鶉衣百結 裁縫縫合衣服上的破洞 鞋匠矯正鞋幫處的豁口 時間,則慢慢地修復心靈的傷痛 夜里我在一張白紙上修修補補: 人心早已千瘡百孔 靈魂的小屋早已四處漏風 天明后我走上大街,行人那么多 就像密密麻麻的針腳 光陰正無聲地拉著細線 人間鶉衣百結,恰如命運的那塊補丁 作為一個詩人 ——向 W · H. 奧登致敬 我愿意站在字里行間的被審席上 接受良心的詢問 我愿意熬盡血液中的最后一粒鹽 只為嘗到人生的一絲咸味 我愿意在冰雪中抱薪生火 只為溫暖窮人們在寒風中哆嗦的靈魂 我愿意向真理低頭,向善與美 獻上字典中全部的花朵與星輝 我寫詩二十二年了,卻一直辜負著漢語的饋贈 辜負著歲月給予我的深情的撫慰 而我作為詩人,我愿意忍受永恒的孤獨 忍受人世漫長的嘲諷與誤會 年 關 父親很早就起床了。霜落了一地 風提著逡巡的刀子 他埋鍋燒水,釜底的木柴 在烈焰中噼噼啪啪地爆出火星 母親滿面虔誠,在院子邊點著香燭祭祀 我和八歲的哥哥充當下手,快活地跑來跑去 這是一年中盼望已久的時刻 新鮮的肥肉將會撫慰我們饑饉的胃 屠夫提著刀來了,明晃晃的刃 比白霜還要清冷。兩個幫忙的壯漢也來了 挽著袖子,就要去圈里抓豬 這時群山后太陽初升,洶涌的霞光 宛若人世浩大的悲憫 而那頭待宰的黑豬一直探著頭,伸著身子 前爪搭在豬圈的門欄上,靜靜地望著這一切 隨 筆 選自《詩歌月刊》2020年第10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