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讀水滸（二十四）

文/于小燕

看《水滸傳》，使人常常驚詫于，宋江一個(gè)大老爺們，哪來那么多眼淚？他怎么那么愛哭？

第一次哭，是在孔家莊與武松相別，書上說“宋江灑淚，不忍分別”。

我就不明白了，剛剛認(rèn)識沒多久，就算是結(jié)義兄弟，總共也才見兩次面，又不是生離死別，又沒有一起吃過苦、受過難、經(jīng)歷過生死考驗(yàn)，普普通通的分手，又都是男人家，哪來那么多眼淚？何至于不忍分別？

第二次哭，是在清風(fēng)寨打了官軍，殺了劉高夫婦，領(lǐng)著清風(fēng)山的人馬，要去投晁蓋，半路上遇到石勇送信，說是他老子死了。

宋江立馬捶胸頓足，邊哭邊罵自己：“我這不孝子啊，做下這不該做的事，父親死了，都不能盡做兒子的孝道，我真是個(gè)畜生啊！”并且還一面把頭往墻上撞，一面大哭起來。

燕順和石勇把他抱住。他哭得昏迷，半天才醒過來。

然后堅(jiān)決不上梁山，要回家給父親奔喪。問酒保要了筆和紙，邊哭邊給晁蓋寫介紹信，讓花榮、秦明等人自己去投梁山。他一口飯都沒吃，拿了根棒，就飛也似的一個(gè)人跑了。

讓人奇怪的有兩點(diǎn)：一，父親死了，怎么哭都不為過，奇怪的是宋江這哭得動靜太大了，又哭又罵自己又撞墻，弄得娘們似的。尤其令人納罕的是，他愛結(jié)交江湖好漢，尤愛舞槍弄棒，人又長得矮壯結(jié)實(shí)，怎么那么嬌氣，哭哭就昏迷過去了，還半天才醒來？

這使人想起大鬧江州，李逵一路狂砍，殺的人血流成河，晁蓋使勁喊：“不要傷無關(guān)百姓！”李逵只是不聽。

宋江被人背著，就緊跟在李逵后面。他卻一直閉著眼，愣是沒睜開（誰知道呢），沒有出一聲。當(dāng)然，他興許也是偷看了，心里跟明鏡似的，所以從那以后，李逵就成了他的心腹。

可是在別人眼里，還以為他昏過去了。因?yàn)樗吘箘偙粡姆▓隼锞瘸鰜怼?/p>

但是我們都知道，在牢里因?yàn)橛写髯谡疹?，他沒受一點(diǎn)苦。戴宗被抓后，他們就被押往法場，并沒有受刑。那，難道他是被嚇昏了？這自然不是，好歹他也是親手殺過人的人。

宋江的每一分作，都不是沒有緣故。他是一個(gè)睚眥必報(bào)的人。江州府使他做不了好人，他就要血洗江州，叫江州軍民付出代價(jià)。

而聽聞父親去世的哭，卻是好不容易得來的脫身之計(jì)。

說到底，宋江是一千一萬個(gè)不愿上梁山！

他曾對武松說：

“兄弟，你只顧自己前程萬里，早早地到了彼處。入夥之後，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投降了，日後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gè)封妻蔭子，久後青史上留得一個(gè)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jìn)步。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做得大事業(yè)，可以記心。聽愚兄之言，圖個(gè)日後相見。"——《水滸傳》

他自己又怎能輕易上梁山呢？

可是到清風(fēng)寨，花榮為他反叛了朝廷。他又迫降了秦明，勸降了黃信。最后不得不領(lǐng)大家一起上梁山。尤其路上又收了呂方、郭盛，還有清風(fēng)山的燕順、王矮虎、鄭天壽，他就是再不想上梁山，面對這么多一心一意跟著他的兄弟，他也想不出自己一個(gè)人不上梁山的理由。

天緣湊巧，機(jī)會來臨，正好石勇送書，說他父親死了，于是他便大張旗鼓地鬧騰一番，名正言順地一溜風(fēng)跑了。

為何跑那么快？跑得慢了，怕秦明、花榮趕來，又生枝節(jié)，走不掉了。

第三次哭，是說宋江回到村中，見到同村人，村里人看他“容顏不悅，眼淚暗流”，——這話說的！這不就沒哭嘛。哪怕灑一滴淚，也在明處，怎么會暗流呢？

他在外面眾兄弟面前哭得昏天黑地，又是罵自己又是以頭撞墻捶胸頓足的，回到家門口，反而一滴眼淚都沒了。

聽得父親沒死，把兄弟宋清罵了一頓：

"你這忤逆畜生，是何道理！父親見今在堂，如何卻寫書來戲弄我？教我兩三遍自尋死處，一哭一個(gè)昏迷。你做這等不孝之子！"——《水滸傳》

第四次哭，就是被發(fā)配江州，經(jīng)過梁山，晁蓋領(lǐng)眾兄弟來救宋江，勸他上山。宋江說：

“兄這話休題！這等不是抬舉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違了他的教訓(xùn)，負(fù)累了他？前者一時(shí)乘興與眾位來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里撞見在下，指引回家。父親說出這個(gè)緣故，情愿教小可贏了官司；及斷配出來，又頻頻囑付；臨行之時(shí)，又千叮萬囑，教我休為快樂，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愴惶驚恐：因此，父親明明訓(xùn)教宋江。小可不爭隨順弓，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眾位手里乞死！"說罷，淚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水滸傳》

也是那時(shí)候的人心大，不生氣，他說這些，不明明是看不起晁蓋等人、也是在罵晁蓋等人嗎？奈何晁蓋等人聽了，卻越發(fā)敬重他。

他自己說，拉我上山，不是抬舉我，明明是害我，那么他迫使秦明投降時(shí)、勸降黃信時(shí)，是怎么想的呢？他勸別人當(dāng)賊，說是為了忠義，放到他自己身上，就是不忠不義了？

不知道秦明、黃信等人聽了這一套說辭，作何想法？

第五次哭是江州法場被救，宋江顯得像個(gè)柔弱膽怯的小弟弟似的，趴在嘍啰的背上，一直到了白龍廟，把他放下來歇息，“宋江方敢開眼”，見了晁蓋等眾人，哭道："哥哥！莫不是夢中相會？”

以后更是將“哭功”用得得心應(yīng)手，登峰造極。征田虎之初，他同眾兄弟風(fēng)花雪月，賞玩春景，酒至半酣，閑話中追憶起昔日受難時(shí)，多虧眾兄弟：

"我本鄆城小吏，身犯大罪，蒙眾兄弟于千萬刃之中，九死一生之內(nèi)，屢次舍著性命，救出我來。當(dāng)江州與戴宗兄弟押赴市曹時(shí)，萬分是個(gè)鬼；到今日卻得為國家臣子，與國家出力?；厮纪罩?，真如夢中！"宋江說到此處，不覺潸然淚下。戴宗，花榮，及同難的幾個(gè)弟兄，聽了這般話，也都掉下淚來?！端疂G傳》

以后大戰(zhàn)小戰(zhàn)，一遇到攻城不下，便十分憂悶，有兄弟傷亡，便“潸然淚下”；有兄弟回來，便“感泣淚下”；有兄弟被敵人抓去堅(jiān)決不投降，便“感泣稱贊”；哪個(gè)兄弟不見，便“滿眼含淚”、“不覺失聲哭道”；“嗚咽答道”。

一直到攻克王慶，一下子把那“憂國家、哭兄弟”的病癥退了九分九厘，變得欣喜雀躍。以后誰走了，誰死了，都只是“怏怏不樂”。

誰知，江南方臘十分難打，宋江“哭功”又犯，動不動就哭，死了人哭一場，祭祀時(shí)又哭一場；再死人“大哭一聲，驀然倒地”“眾將救起，半晌方才蘇醒”。

等把方臘打得差不多，哭的癥狀就輕了。一日內(nèi)，關(guān)勝血暈倒了，他也沒什么表示；徐寧脖子上中了毒箭，七竅流血。神醫(yī)安道全去了京師，非死不可，他也只是“垂淚”；郝思文被方天定碎剮，頭掛在城頭，他也只是“好生傷感”；徐寧死去，他毫無表示。

到張順?biāo)廊ニ挚薜没璧?，說：“我死了娘老子，都不這么傷心，張順一死，讓我連心透骨的疼痛！”而后，又哭了一場。

董平等人死后，他“眼淚如泉”；雷橫等人死后，他“淚如雨下”；不是親信的索超、鄧飛死后，他心中“好生納悶”；“添些愁悶”，是親信死了，還是“痛哭”、“傷心，淚不能止”

最有名的兩次哭，一次是晁蓋死了，一次是要?dú)⒁粋€(gè)當(dāng)兵的。

晁蓋中了毒箭，還沒死，“宋江守定在床前啼哭”，死后：“宋江見晁蓋已死，放聲大哭，如喪考妣。”

從他上了梁山，就一門心思的排擠、架空晁蓋，算計(jì)晁蓋，處心積慮地要奪權(quán)，現(xiàn)如今晁蓋死了，他應(yīng)該哈哈大笑，說：“這真是死得其時(shí)呀！老天都要幫我??！”

可是他卻來了這么一出，哭得像死了老子，對晁蓋表忠心。讓兄弟們看。好像他多么仁義，一定會繼承晁蓋未竟的事業(yè)，把兄弟們帶好。

結(jié)果第二天，他就改了晁蓋的遺言。晁蓋的遺言是：“若那個(gè)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

宋江改成：“如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便立為梁山泊主。”

關(guān)于這遺言部分，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我會在后面專門寫一篇文來討論。

宋江不但改了晁蓋的遺言，晁蓋尸骨未寒，他就把聚義廳改成了忠義堂。把兄弟們?nèi)恐匦伦隽巳耸掳才牛桓年松w的作風(fēng)，完全跟哭得“如喪考妣”大相徑庭。

另一次，是宋江眾人奉詔征遼，一個(gè)士兵殺了辱罵梁山好漢的一個(gè)朝廷命官，宋江和吳用商量好要?dú)⒛莻€(gè)士兵，卻把那個(gè)士兵叫到館驛中，宋江對那個(gè)士兵哭道：

“我自從上梁山泊以來，大小兄弟，從來沒有殺過一個(gè)。今天一身入官所管，做啥都一點(diǎn)點(diǎn)由不得自己。你犯了法，我也沒辦法幫你?！?/p>

叫人拿酒來，讓那士兵喝了個(gè)盡興，叫他自己心甘情愿地去上了吊，卻把頭砍下來號令三軍，殺雞給猴看。使得梁山兄弟，以后再也不敢惹朝廷命官。

他的這個(gè)眼淚，就像武器一樣，每一滴都不虛發(fā)，騙得人為他去拼命，去死。

哦，還有李逵。宋江最后喝了朝廷賜的毒酒，把李逵也叫去騙著喝下毒酒，說“我死之后，怕你造反，壞我梁山好漢的忠義之名。所以把你請來藥死。這地方有個(gè)蓼兒洼，我死了就埋在此處，到時(shí)候你也來，咱們的陰魂相聚?！闭f罷，淚如雨下。

這眼淚，叫李逵感動。

但這次的眼淚，我相信是宋江真的不由自主地流下來的。不過不是為了李逵。他的這最后一次流淚，哭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