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八年六月十一日夜，我敬愛的父親駕鶴仙去，享年73歲。

我知道很多人仰望父愛如山，我也是。一想到離世的父親，我就失去了所有堅強的偽裝。我知道父親的愛一直籠罩著我，籠罩著我整個家庭，但是我遲遲不敢落筆寫下只言片語，十多年來，每逢清明、中元、除夕，跪至土墳前，心中念念有詞，說出口的也僅僅是祈禱平安。

所以如此，父親在我的心里還是那么偉岸，磐石般的堅強，讓我畢恭畢敬、頂禮膜拜。

現(xiàn)如今我已兩鬢染霜。兒孫們每次隨我去老家祭奠，常提及祖爺爺一米八的個子，??梧的身材，大眼長眉，仁慈的音容笑貌，他們哪知老人家含辛茹苦、飽經(jīng)風(fēng)霜。今容不孝兒捋一捋思念，一訴衷腸。

一、佯舉著的柳條子最終沒有落下

在我上一年級那年的春學(xué)期剛開學(xué)不久，一早聽大喇叭廣播，隊里今天上午開社員會，大隊干部悉數(shù)參加。

我從未見過父親在臺上講話，好奇心驅(qū)使我今天要看一看，再者當時我幼小的心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yōu)越感，父親是大隊干部參加小隊的會議今天是大領(lǐng)導(dǎo)出場。

學(xué)校上了一節(jié)課后，利用課間我一個勁地跑到隊場，不巧的是已散會，社員們一個個拿著農(nóng)具往地里干活了。在農(nóng)耕橋上我同父親撞了個滿懷。

父親問："你這時候不在學(xué)校讀書跑這里干嘛來了？″

我驚慌失措地回答：下課了，我來看您開會的。

父親臉刷地變了，順手在隊場柳堆里抽了一根柳條，我一嚇趕忙掉頭便跑，他一邊追著要打我，一邊斥責(zé)道：“你不好好念書來看什么開會？″眼看被他攆著了，心想今天免不了一頓劈頭蓋臉打了。索性站住等罰，沒想到，父親拿著柳條的手兇巴巴地舉起，并沒抽我一下。

那天吃晚飯當兒，住在莊子后邊的曹四爹家又吵起來了。父親叫我放下碗，說："你不是好奇嗎，去聽聽后邊人家吵的是什么？″

我料想這是父親對我早上犯錯的懲罰，雖然有點不情愿可迫于父親的威嚴又不敢不去。

曹四爹大聲的喝問，曹四奶喋喋不休地爭辨，加上比我大幾歲的桂珍姑姑的嚎哭，這一家子吵得一鍋粥似的。聽了半天我才弄明白事情的原委：三月份一家三個勞力的工分比二月份少了十四分工（二月份還含春節(jié)幾天沒出工），這個月桂珍姑姑將記工分的豆粒沒放好被小弟弟弄混了，曹四爹發(fā)現(xiàn)后大發(fā)雷霆，這還得了，月底拿什么去同記工員對帳？豈不是又白干了幾天？

回來后我將事情一五一十地稟報。父親說，一家人沒一個識字的，上個月用柴棒子這個月用豆粒記工分，也實在是難為他們了。

打那時起，我就再也不敢三心二意的上學(xué)了。我不僅要會寫自己的名字，還要會寫全家人的名字。我讀書的原始動力即是不至于長大后連自己勞動的工分都搞不清楚。

二、一雙被收藏二年的新皮鞋

一九七七年，父親在公社農(nóng)具廠做采購員（前年因深挖運動影響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降職為外勤人員），父親整月出差，為廠里簽訂了不少業(yè)務(wù)。其中一份合同為勝利油田生產(chǎn)針型閥達52萬元。父親的能力得到了當時公社領(lǐng)導(dǎo)的肯定和欣賞。我剛高中畢業(yè)，因父親工作業(yè)績突出，領(lǐng)導(dǎo)上為減輕我父親多子女實際困難和后顧之憂，帶點獎賞我父親的性質(zhì)，我被破例安排進船隊上班。

參加工作不久，我自行做主用單位發(fā)的航行補助給自己買了雙8元錢的皮鞋。望著鞋盒里的新鞋喜不自禁但不敢穿?；丶液笾坏孟葦睾笞嗟馗嬖V母親。她打量一下鞋子，說等你爸回來后再說。父親回來后對我說，皮鞋、手表等奢侈品不是說不可以有，社會上也有人穿有人戴，但要看條件允不允許，要量力而行。你拿工資了，穿上新皮鞋，你弟弟妹妹呢？再說不能就腳上要好吧，一要好渾身要好，大家庭一個看上一個，多少錢夠花呢？我看把皮鞋交給你媽媽鎖進柜子吧，等過兩年再穿。

我只得灰頭土臉地照著辦。當那雙封存二年的皮鞋重新拿出來時，已經(jīng)嫌小穿不上了。后來，我在單位任上，上面每年組織財務(wù)檢查，其中費用支出一項撿查的十分嚴格。而我所在的單位里，絕無貪污亂支現(xiàn)象。這既同我平時消費節(jié)儉有關(guān)，更是受父母嚴格的家教影響。而皮鞋買了不給穿的故事，一時也成為當?shù)氐囊欢渭言挕?/p>

三、一頓扒雞雜，看出了我和父親過日子的差距

父親是一個掰著手指過日子的人。他能使生活不脫頓，不露陷，父親的的辦法就是精打細算。

上世紀七十年代，父親工資每月僅是24塊錢。維持八九口之家，而且我母親身體不好還要開小灶，實在免為其難。父親是怎么過的呢？中午廠里食堂開飯時(食堂打飯、湯每人每餐二角錢，打菜的錢另付)，每次吃飯他是最后一個，用他自己的話說，早去有肉有菜，晚一點去就剩下飯和菜湯了，于是又有面子又節(jié)省的將一頓飯應(yīng)付過去。豈止一頓，多少年如此啊！

八十年代中期，我曾同父親一起出過一趟差，雖是父子同行，但當時是各自為單位做事，而我當時在所在單位里也是個說了算的負責(zé)人了。一路從青島到東營伙食費基本是我掏的，父親好像有點不過意，說到了德州父子倆買只扒雞吃由他掏錢。我早就聽說德州扒雞、金華火煺和我們家鄉(xiāng)的豬頭肉都是名吃，想必是父親今天高興。到了德州后，父親在扒雞店櫥窗里挑三揀四，最后還是沒有舍得買一只當時價值十三元的扒雞，而是買了一份只有幾元錢的扒雞雜。

此事令我終身難忘。遺憾的是，我從大家庭中走出來，幾代延續(xù)，此風(fēng)已漸漸消失。 

四，父親是個講老禮、顧大局、知恩圖報的人

父親講老禮，見人總是微笑謙恭的先打招呼，很禮貌的待人。

父親過去常跟我們談?wù)撐叶逶诓筷犎朦h的事。二叔有文化，是在職教師入伍的。在部隊表現(xiàn)好，被培養(yǎng)入黨對象。但在那個特殊時期，我們家上中農(nóng)的成分，是多少占上點剝削意味的。入黨何其難，部隊來過兩撥人，最后在父親的周旋下，大隊在調(diào)查材料出身一欄中填上中農(nóng)成份。一個“上”字的去掉，改變了當時整個家庭的政治面貌，二叔的入黨提干，使我們家在當?shù)亓钊斯文肯嗫础?nbsp;

父親在文革中能平風(fēng)靜浪的走過來，還囿于楊家二代和陳家聯(lián)姻有關(guān)。我祖母和我母親原為陳家嫡親姑侄女的關(guān)系。而在老家的陳家叔伯娘舅，都是貧苦人家。解放初至文革中，在一地當權(quán)。其中代表人物是陳明德四舅爹，父親能在村里任職，得到了他的認可和提攜，父親很懂報恩，幫其搬運當時大隊土窯青磚，蓋上房屋。老人家在世時，逢年過節(jié)，父親一直帶著禮品盡慰問之事。 

五、父親是個孝順父母交好四鄰的人

祖父一生勤勞，持家有方。但性格強勢，利益不可侵犯。父親分家自立后，同祖父協(xié)商在宅基地上搭一豬舍，想占用半席之地，不僅未成還被他打了兩巴掌。二叔參軍轉(zhuǎn)業(yè)后工作在城里，我的祖父母一直在老家生活。父親在他的父母面前，一直是唯唯諾諾，俯首貼耳。若有病痛，無論白天黑夜，刮風(fēng)下雨，一刻也不怠慢尋醫(yī)抓藥。直至臨老送終。

那時鄉(xiāng)下每遇春荒過不上正常日子的家庭不少，父親為幫上窮鄉(xiāng)鄰，有錢時借錢，沒錢時幫其到集市上擔(dān)保賒帳欠一頭豬崽回去飼養(yǎng)，說是零錢聚整錢，年終有個指望。我親見過有幾家過年時，拎一二斤肋條肉來我家還人情，我父母均好話相勸，婉言謝絕。鄰里過意不去，復(fù)送些自家腌制的咸菜蘿卜干之類的過來，父親則讓母親取些布票之類的回送（那時我們家人口多，買布少，每年要剩下幾個人口的布票）。

六、父親是一個對黨忠誠、不眴私利的人

作為一個普通黨員，對黨的事業(yè)可能沒作多大貢獻，但是絲毫不影響其對黨的忠誠。父親經(jīng)常告誡我們，你們莫以為有這樣那樣的本事，離開黨的事業(yè)平臺，你便什么都不是。

改革開放以后，有人假借改制，中飽私囊，對此類現(xiàn)象，父親不僅看不慣而且極力反對。在當?shù)兀行┤税l(fā)財了，并慫恿父親接業(yè)務(wù)干私活，父親說，我做一輩子工作了不能到老了自損名譽。有人見我父親不入為伍，故意放出風(fēng)來，號稱我父親"楊百萬"，對此，我父親淡然一笑。為集體賺過百萬，私人沒錢，如有，全部充公。

時任正紅塑料廠廠長的徐進城曾當面問過我父親，你為正紅工業(yè)作出過很大貢獻，人家說你是楊百萬，我看不像。

我父親答到：為集體掙過錢掙過大錢，但個人沒錢。且不說我是一個黨員，做人也得憑良心。

"怎么說？″徐廠長問。

父親答道，我憑什么能耐七個孩子，到工作年齡后，組織上有一個安排一個工作？又憑什么自己發(fā)熱生病，黨委書記得知后拎著配好的藥水和醫(yī)院護士來我家陪我打吊滴治??？我若三心二意，"人在曹營心在漢″，良心何在？道德何在？還是黨員？

七、父親，兒女想您

二00八年六月十三日下午，父親安葬后，我母親捧出父親的家底：兩千元現(xiàn)金，還有存款兩千伍佰陸拾貳元。我父親常講他不缺錢用，那是因為他沒有白用一分錢。是一錢掰成兩個用。父親不抽煙不喝酒，退休后偶爾打打5分錢麻將（一場十元八元錢輸贏）。父親的余錢驗證了他沒有缺過錢，同時也驗證了他老人家一生的財富積蓄僅有這么多錢。 

不！我父親是一個十分富有的人。老人家為我們留下的寶貴的精神財富何以百萬千萬，您的子孫們將世世代代記住您的恩德，誠心做事，善良做人，克勤克儉，盡心盡責(zé)。

寫此追思，手在顫抖，心在顫抖，一個最后什么都不做交代的人，忍受著巨大的心里煎熬和病痛，悄無聲息地走了。您將如何做人怎么做事潛移默化、潤物無聲，您將人字的一撇一鏗鏘，一捺一世界寫得堂堂正正、頂天立地，您的子孫們會將您的大愛，感恩在未來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里，綿綿延長……

我的父親，我最最敬愛的人，兒子想您！

插圖/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