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凡||河北

華子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

華子特聰明，我們常在一起玩。四年級時出題考我，世界上什么動物最有力量，我說是大象。他說錯，是螞蟻，螞蟻能拖動超過它自身體重十三倍的物體，大象能拖動超過他體重十三倍的物體嗎？問我世界上什么動物跳得最高，我說是猴子。他說錯，是跳蚤，跳蚤能跳過他身高一百倍的高度，猴子能跳過它身高一百倍的高度嗎？初一時這家伙給大家出了一道題，在空氣中，是一公斤鐵重還是一公斤棉花重，好多人都回答一般重，而他卻從質(zhì)量的概念、重量的概念、比重的概念，空氣浮力、體積與質(zhì)量的關(guān)系等物理知識上給我們分析，在空氣中是一公斤鐵重而不是一公斤鐵和一公斤棉花同樣重，說得我們大伙心服口服。

華子懂得這么多，是因為他看書多。華子兒時患病胳膊腿落下殘疾，行動不太方便，他把同齡人用來玩耍的時間都用在了看書上。華子跟我說過，他得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在村里當(dāng)個會計當(dāng)個老師啥的，也好自個養(yǎng)活自個?？墒牵A子沒被推薦上高中，初中畢業(yè)回到村里，到生產(chǎn)隊當(dāng)了一名不合格的地球理發(fā)員。壯勞力勞動一天記八個公分，卻給他記五個公分。隊長派他跟著婦女們?nèi)ゴ筇锢锝o玉米間苗薅草。原以為這活費不了多大的力氣，真干起來，才知道完全不是想象的那么回事。別人干這活，是蹲著，兩腳站在壟溝里，把周邊的雜草拔掉，把秧苗間稀，去掉弱秒，留下壯苗，然后，再邁雙腳，往前兩步，仍然是蹲著，間前面的苗，拔周邊的雜草。華子的腿沒有那么大的力氣，支撐不了幾分鐘就得坐下，屁股壓在壟背上，拔了周邊的雜草，間了前面的秧苗，再用兩只手拄地，用兩只肌肉萎縮的胳膊支撐起身子，往前挪兩尺，再拔周邊的雜草，間身前的秧苗……身子抬得不夠高，有時候會讓屁股把已經(jīng)留下的秧苗壓折，隊長來檢查，看到壟背上那么多壓折的秧苗，說華子哪是來干活，簡直是搞破壞，換了別人，肯定會按上個破壞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罪名！

隊長開除不了華子的社員身份，便給華子安排了看場的活。夏天，場上堆積著社員們從大田里收割來的麥子；秋天，麥場上堆積著玉米、高粱、大豆……冬天，麥場上堆積的是社員們從海灘上收割來的葦草。葦草經(jīng)過加工處理，能制成蓋房用的房薄，出口的簾子，鋪在炕上的席子……葦草是社員分紅的主要來源。防火防盜，華子不敢有半點的懈怠，整夜在場上繞。冀東平原的冬天夜里有零下二十多度，華子的肌肉萎縮，血液流通不暢，入冬沒幾天，華子的手腳就生了凍瘡，手背腫得像發(fā)面饅頭。

華子的大哥在內(nèi)蒙當(dāng)兵，復(fù)員回到老家不久，地區(qū)化工廠從復(fù)員軍人中招工，華子的大哥就從農(nóng)民成了合同制的工人。大哥從部隊回到家時帶回來一件軍大衣，放在家中的老式衣柜里。一天吃早飯，華子的老爹見華子手腫的厲害，有的地方都潰爛了，很是心疼華子，便從老式衣柜里找出大兒子從部隊帶回來的那件軍大衣，給了華子，說夜間在場上繞，穿上這件大衣，可以擋風(fēng)驅(qū)寒。

還真如老爹說的那樣，華子穿著大哥從部隊帶回來的大衣夜間在場上繞圈，果然沒有先前那么冷了。華子從心底感謝父親感謝大哥，要不是大哥帶回來這件大衣，一冬天能不能堅持下來，還真不好說，就算能堅持下來，胳膊腿會凍成啥樣，想都不敢想。

華子夜間在場上繞，太陽升起來，社員們吃過早飯來場上干活，他就可以回家了。那天，他回到家，看到院子里有兄長的自行車，知道兄長回來了，心想，得當(dāng)面向兄長表示感謝。華子走進父母住的屋子，兄長果然在屋，正翻弄老式衣柜，像是在找什么東西。華子叫了一聲大哥，問大哥你在找啥？大哥聽到聲音回過頭來，一眼就看到了華子身上的軍大衣，說話的語調(diào)里帶著驚愕：“你怎么穿我的大衣？快脫下來！”華子聽大哥說話的口氣有點恐怖，趕緊把大衣脫了下來，小心翼翼地遞給大哥，說：“是爸給我的?！边@時候老爹進了屋，跟大兒子說：“華子夜間在場上繞，手腳都生了凍瘡，你又不穿這大衣，讓他穿怎地？”大哥不高興，說：“我不穿有人穿?！蹦蒙洗笠鲁隽宋葑?。

那年，華子的大哥談了對象，是地區(qū)化工廠附近農(nóng)村學(xué)校的一名代課老師，對象的哥哥是生產(chǎn)隊趕大車的，經(jīng)常早起，趕大車往城里運東西。對象跟華子說起她大哥的辛苦，華子的大哥就想到了他從部隊帶回來的那件軍大衣。把那件軍大衣給未來的大舅哥，大舅哥夜間趕大車往城了送東西穿上那件大衣，就不會那么冷了。華子的大哥把華子穿了兩夜的大衣給了未來的大舅哥。華子大哥的對象回報了華子大哥一個熱烈而持久的吻。

正月里，華子大哥帶著未婚妻來拜見華子的父母，華子第一次見到大哥的對象，大哥的對象長的真好看。大哥的對象看到了華子腫的像發(fā)面饅頭的兩只手，很是心疼地問華子手怎么會這樣？華子告訴大哥的對象，說自己干的是夜間在麥場上看葦草的活，夜間天冷，自己的胳膊腿血液流通慢，每年冬天，手腳都生凍瘡，沒啥事，開春就好了。

幾天后，華子大哥的對象來到了華子的家，送來了華子大哥從部隊帶回來的那件軍大衣。跟華子說，這件大衣是你哥送給我哥的，我把大衣從我哥那要了回來，送給你。華子說，大衣是大哥從部隊帶回來的，我不敢要。華子大哥的對象說，大衣是他從部隊帶回來的，但他已經(jīng)送給我了，我送給誰，我說了算。

華子心想，大哥找了個好女人。哪知道，華子大哥回家跟父母說的話，讓華子很是悔恨。華子大哥跟父母抱怨，他怎么會有華子這樣的弟弟，因為有這樣的弟弟，對象跟他吹了。華子想，大哥對象之所以跟大哥分手，是不是因為大哥沒把大衣送給更需要那件大衣的親弟弟而送給了自己對象的哥哥？要這么說，大哥的對象還真是個好人。

華子大哥跟父母抱怨的第二天，過了往常華子回家吃飯的時間，華子卻沒有回來吃飯。華子老娘剛想著到生產(chǎn)隊的麥場上找兒子，隊長來了，跟華子的老娘說老嫂子，快跟我去場上，華子……

卻原來，麥場上有場房，是供看場人累了歇息時用的。場房里有兩口大缸，大缸里裝滿了水，或許是防備萬一著火，取水方便。因社員們把干活用的工具放在場房，來場上干活要先到場房里取工具。那天，隊長第一個到麥場，進場房前喊了兩聲“華子”，沒人吱聲，隊長跨進場房，卻見一個水缸缸沿上支起兩條腿，走進一看，是華子，頭朝下栽進了水缸，把華子從水缸里拽出來，華子早就沒氣了。

華子連遺書都沒留。后來我想，如果華子要留遺書，肯定是寫給他哥哥的，或許，遺書中會有一句：給我找個好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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