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玲 作者 / 樂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空閑的時候,坐在辦公室門外的沙發(fā)上,我會讀讀父親往日的生活筆記。一本枯黃的“工作手冊”里,有一頁記著這么一行字:接到一個電話,說耕玲在1月19日星期五晚上過世了。父親以前從未向我說起過耕玲過世這事,筆記的這行也沒有年份。根據(jù)筆記本啟用年代和日期與星期的重合推斷,耕玲過世當(dāng)在2007年的1月19日,也就是12年前。我知道耕玲是公歷1947年浙江余杭縣生人,去世時正好60歲,還不算老。耕玲是一個與我有過交集的女性,我年幼的時候,別人讓我叫她“姐姐”。耕玲是一個撿來的孩子。1947年的清明,浙江余杭縣鄉(xiāng)村的一處墳地里傳出一縷女嬰的哭聲,上墳燒紙的人尋聲而至,看到一個竹篾編的大籃子,里面裝一個捆嬰兒的蠟燭包,包裹著一個小女嬰,她被遺棄了。 蠟燭包的褶角里藏有一張小紙條,寫著:“女孩,叫耕玲,生于狗年臘月廿八,盼好心人給她過好日子?!?/span>她不知是被哪一位好心人暫時收留回家的,又在當(dāng)年的夏天輾轉(zhuǎn)來到了上海,送給了住在南市露香園路的一對不會生養(yǎng)的蘇州人夫妻,耕玲就此成了這家的女兒。以上這些,我是聽小米爺爺說的。小米爺爺和小米婆婆就是耕玲的再生父母。小米爺爺小米婆婆都是上世紀(jì)初出生的蘇州南門人,少年時加入評彈戲班,漂泊流落到上海跑碼頭。不知他倆何時成的親,始終也沒有生養(yǎng)孩子。六十年代中期,我的父母因一時沒有住房,經(jīng)人介紹把我暫時寄養(yǎng)在小米爺爺家。介紹人說,這對老夫妻自己沒有孩子,卻十分喜歡孩子,會熱情接受帶孩子有困難家庭的寄養(yǎng)委托,也只肯收些飯錢。我就這樣來到了小米爺爺家,耕玲就是他們的女兒,當(dāng)時讀中學(xué)。我在這家人那里生活了兩年,一直管耕玲叫“姐姐”。我離開這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文革”開始后了,離開的原因后來知道有兩個。一是因為小米爺爺“文革”伊始就被打成了“四類分子”,屬于“階級敵人”,給剝奪了公職,下放到里弄掃地掏糞,我父母覺得讓孩子寄養(yǎng)在“敵人家庭”已經(jīng)不合適。第二個原因和耕玲姐姐有關(guān),小米爺爺?shù)泥従诱f這個女孩是個“小拉三”(上海話指生活作風(fēng)不正經(jīng)的女孩),十四歲時就跟里弄里一個小混混打過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總之是在這家不能呆了。轉(zhuǎn)眼到了七十年代,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那年,小米爺爺和小米婆婆帶了很多吃的東西來我家給我過生日。小米婆婆告訴我爸媽,已經(jīng)把耕玲送回余杭老家了,還找了個當(dāng)?shù)厝私Y(jié)婚,已經(jīng)生了一個女兒?!暗偸俏覀兗业呐畠喊 毙∶灼牌耪f著,眼淚成串地往下落。爸媽后來要我隔一個周日就去小米爺爺家過一個星期天,陪陪兩位老人。 我喜歡這兩位善良的老人,星期日早上背著書包乘26路電車去他們家。上午做作業(yè),中午吃了豐盛的午餐后小睡一會兒,在兩點前后跟著小米爺爺去延安東路上的一家蘇式茶館喝茶,下午四點多吃了小米爺爺買的下午點心后回家。我對這家茶館十分有興趣,坐滿了老人,他們指著茶館對面的建筑對我說:“這幢大樓老早是杜月笙開的銀行?!倍旁麦鲜钦l?老人們就輪流給我講故事,解放前上海灘上的風(fēng)云叱咤、血雨腥風(fēng)猶如一部部電影展現(xiàn)在我眼前。這些老人和小米爺爺?shù)某錾聿畈欢啵际抢仙虾蚯绲幕祜堁輪T,那故事倒講得栩栩如生,在外面是絕對聽不到的。他們講完一段,就會關(guān)照我:“小孩子聽聽就算,到外面不好去瞎講的,要給文攻武衛(wèi)抓去的。我們就是說給你聽聽,以前聽我們說書都是幾百號人坐在下面,現(xiàn)在只剩你一個了,看你聽得認(rèn)真,我們喜歡給你講?!?/span>我在小米爺爺家呆的時間越拉越長,開始連著吃晚飯了,再后來是每個星期日都去了。小米婆婆把耕玲的來信交給我讀,她是不識字的,然后讓我代她給耕玲寫回信。我發(fā)現(xiàn)耕玲的來信多半就是管老人要錢,都說家里很困難,男人生病,孩子也生病,生產(chǎn)隊給的工分很低這些破事兒。小米婆婆聽了都會流淚,讓我寫了回信后,在信封里夾上五元、十元錢的寄回去。那時錢貴,我讀一個學(xué)期書,才交給學(xué)校五元學(xué)雜費。有回,小米婆婆突然打開了話匣子,對我說起了耕玲。她說耕玲雖然土點,可長得圓臉大眼,蠻好看的。誰知剛上中學(xué)就給外面一個小流氓帶壞了,和他有了身子,“去打胎,醫(yī)院要證明,我到派出所開證明,派出所把我訓(xùn)了一天,飯也不給回家吃。”小米婆婆說著就哭了。“那小流氓因為這事吃官司了,耕玲回到學(xué)校,又怎么和體育老師發(fā)生了關(guān)系,學(xué)校把她開除了。我們打聽到寧波有一個半工半讀的技校,畢業(yè)后有工作,托了街坊一個男的帶她去寧波,誰知那個死男人到寧波把耕玲關(guān)在屋里天天同居,一個月后我們才知道,趕去寧波把耕玲救出來了。”我那時還聽不懂啥叫打胎、啥叫發(fā)生關(guān)系、啥叫同居,也不敢細問,懵懂地理解為就是做不好的事。“前幾年,我和你小米爺爺商量這么下去不是個事兒,給耕玲在余杭鄉(xiāng)下找了門親,那男人老實巴交的,我們拿出了積蓄一百元,陪嫁給耕玲,她就回去了。那男人沒用,耕玲過得苦啊。”小米婆婆帳然若失地對著天花板發(fā)呆。我心疼小米婆婆,一次在為她代寫給耕玲的信中,自說自話在末尾加了一段自己的話——耕玲姐姐,你太討厭了,你就是個女下流坯,小米爺爺小米婆婆找你來當(dāng)女兒,你毀滅了他們的希望,你這個作孽的壞女人,還有臉來要錢?我是邊查字典邊把這句話寫完的,沒讀給小米婆婆聽,她把信寄了出去。接下去的事算遭殃了,耕玲帶著老公女兒殺來上海,對著所有鄰居大哭大鬧,說我造謠誣陷她。我是照常星期天去小米爺爺家的,到了那邊一屋子的鄰居,中間站著耕玲正扯著孩子大哭小叫,小米爺爺和小米婆婆站在一邊像被批斗一樣耷拉著腦袋。一個很兇的鄰居大媽一把拽住我說:“你這個殺千刀寫信的終于來了,你看你把小米家搞成啥樣子了?你罵耕玲做啥?她要你家錢啦?”我想辯解,可一時說不出話來。耕玲沖上來打了我一巴掌,惡狠狠地說:“滾!你滾,你這個沒良心的?!?/span>那天我從南市老北門到淮海路思南路的大馬路上流浪了一天,晚上到點了才回自己家,沒跟父母說這件事,我知道自己做錯了。我倒干凈了自己的硬幣角票儲蓄罐,里面有11元幾毛錢,到了星期天,我?guī)е@錢來到小米爺爺家賠罪,要把這錢送給耕玲,讓她原諒我。耕玲已經(jīng)回鄉(xiāng)下了,小米爺爺和小米婆婆也沒再說這事,一切還照樣。下午跟著小米爺爺去茶館,路上我憋不住問小米爺爺:“耕玲姐姐不生氣了?”小米爺爺嘆口氣,慢慢地像是回答我,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耕玲過不上好日子,這是她的命,是老天作孽啊?!?/span>半晌,小米爺爺又說:“你寫得沒錯,都是大實話,可大實話也不好都說出來的,你以后不要瞎說了,真話假話都不能隨便說。嘴巴是拿來吃飯的,不是想說啥就說啥的?!蔽尹c點頭。我讀中學(xué)后,漸漸地不在星期日去小米爺爺家了。有一天晚上,不是星期天,小米爺爺和小米婆婆拄著拐杖來我們家,他們帶來耕玲給我爸媽的一封信,信中說:“我爸爸平反的事,想托你們到他原來的單位去說說,能補點錢更好。你們知道我沒什么文化,不會說這個事,你們是城里人,只能拜托你們了?!?/span>我父親去了小米爺爺原來的單位好幾次,小米爺爺算給半平反了。小米爺爺解放前的啥時候做過幾個月當(dāng)時他家鄉(xiāng)的文化宣傳站副站長,拿過國民政府的委任狀,算“敵偽人員”,劃為“四類分子”沒有錯,只是開除公職的處罰稍過了,補八百元工資差額作為最終處理。八百元在那時也算巨款,我父母帶著我到兩位老人家里報喜,倆老人很滿足了,千恩萬謝。臨走時,我媽沒忍住,關(guān)照道:“你們年紀(jì)都大了,這點補償?shù)腻X你們想吃啥就買點啥,不要再讓耕玲要去了?!眱晌焕先酥秉c頭,說:“我們曉得的?!?/span>我讀大一的時候,小米爺爺病危,我家得悉趕去醫(yī)院。小米爺爺沒錢住病房,只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彌留。我爸湊近小米爺爺?shù)淖彀驮诼犓f話,傳達給我和我媽的意思是,他已經(jīng)快死了,不要再花錢住病房了,耕玲現(xiàn)在鄉(xiāng)下生活很困難,上海的房子已經(jīng)轉(zhuǎn)讓給鄰居了,等他死了以后,小米婆婆去鄉(xiāng)下隨耕玲養(yǎng)老,手里一共有七百多元,在鄉(xiāng)下可以過了。小米爺爺?shù)诙炀腿ナ懒?,沒幾天,小米婆婆就被耕玲接去余杭鄉(xiāng)下住了。(2019年10月29日寫于德必徐匯園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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