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年豬》
作者|姚才華(陜西山陽)
過去,在我的家鄉(xiāng),一到冬臘月,家家戶戶都要殺年豬。殺年豬是鄉(xiāng)村的盛事兒,主人提前幾天要請殺豬匠,會好日子后,再請隔壁鄰舍,親戚朋友來幫忙。其實幫忙只是一個由頭,主要還是邀請鄰里鄉(xiāng)親、親戚朋友來“喝豬血湯”,拉拉家常,嘮嘮嗑兒,交流交流感情。那時候,日子苦焦,人們普遍過著“一天兩頓稀糊涂,半年吃不到二兩油”的苦日子。連糊口都成問題,誰還敢奢談吃肉呢!因此,殺年豬、吃大肉就成了鄉(xiāng)村孩子們一年到頭難以割舍的念想。
連日來,女人的心情是復雜的,既有淡淡的喜悅,又有隱隱的悲傷。喜悅的是,豬總算爭了口氣,主人從牙縫兒里摳出點兒口糧,省吃儉用,湯湯水水,一年半載,五六斤的小豬崽似乎見風就長,如今長成一兩百斤重的大肥豬了??粗侨忖吴?、肥嘟嘟的大肥豬,辛勤的汗水沒有白流,苦焦的日子里多少得到了些許安慰。有了這頭大肥豬,過年的肉和來年的油水就不用熬煎了。悲傷的是,女人早已把豬當成家里的一員,一日三餐,起早貪黑,喂了一年多的豬馬上就要殺了,心里總是不舍的。連日來,女人心里好像有些愧疚似的,一從地里回來,撂下?頭,就跑到豬槽前,大把大把的把挎籃里的豬草扔進豬圈里,讓豬先墊個肚兒、打個尖兒,生怕豬餓壞了,掉膘了。然后再回家燒火做飯,一邊做飯,一邊忙著和豬食。飯做好了,女人先給豬倒上一盆兒,然后拿著飯碗,立在豬槽邊,看著大肥豬嗵哧嗵哧大快朵頤的樣子,女人心里暖暖的。
到了殺年豬那天,一大早,女人又讓豬美美的飽餐一頓,然后燒好一大牛頭鍋滾沸的開水。男人扛來腰盆,卸下門板,橫放在腰盆上,支好案子,耐心等待殺豬匠到來。殺豬匠一到,主人遞上煙,獻上茶,坐在火爐旁,烘烘凍僵的手,閑諞幾句。殺豬匠問:“水燒開么?案子支好么?”男人說:“都好了。”殺豬匠就從竹籃里抓出油晃晃的罩衣,擼起皺巴巴的袖子,就像即將行刑前的劊子手一樣,兇巴巴地說:“拉豬!”五六個精壯壯的漢子便如惡虎撲食般跳進豬圈,揪的揪耳朵,拽的拽尾巴,拉的拉腿,好一陣功夫才把鬼哭狼嚎的肥豬擒住。那肥豬也許知道末日臨近,四蹄著地,死活不肯挪步。壯漢們齊聲吆喝“一、二”,使出吃奶的勁兒,硬是把它拽上案子,死死按住。這時,蹴在一旁的殺豬匠,猛吸一口煙,扔掉煙屁股,右手操起賊亮的殺豬刀,使勁朝豬屁股上拍兩下,那豬受此驚嚇,倒吸兩口冷氣,剛好脖子上露出破綻,說時遲,那時快,殺豬匠瞅準那凹處使勁捅進去。霎時,一股鮮紅灼熱的豬血順著殺豬刀如柱般濺出,血流進事先預備好的鹽水盆,也染紅一片土地。圍觀者中有人驚嘆“好把式!”而殺豬匠卻唬著臉喊道:“避遠點!”扭頭對壓豬的壯漢們說:“都壓好,莫讓掙脫了!”壯漢們慌忙手下用勁兒,這時候,豬在掙命,雖然挨了一刀,但它還在垂死掙扎,所以拉豬的不能有半點兒泄氣,經(jīng)驗少的常會吃虧。
一次,張屠戶給村東頭的大老王殺豬,剛遞上一刀,壯漢們以為豬斷氣兒了,便紛紛撒手。誰知那豬突然從案子上竄將下來,沖出好幾丈遠,咬傷好幾個人,張屠戶一個箭步?jīng)_上去又補了兩刀,那豬才倒伏在地。壯漢們又一起把它抬上案子,再也不敢松手了。豬呢,由于刀尖扎在致命處,悲聲大放,猛力踢蹬,害得壯漢們也立足不穩(wěn)。豬越是踢蹬得勁兒大,那血越是如柱般噴得急。不一會兒,豬的悲聲由大變小,由長變短,由強變?nèi)?,血柱也由粗變細,由急變緩,最后只是淅淅瀝瀝的滴。這時,殺豬匠又叮嚀壯漢們:“莫松手,讓我先瞅瞅!”如果發(fā)現(xiàn)豬撒了尿或者拉了屎,便說:“咽氣了”。壯漢們這才敢起身擦汗喘氣。看著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著實讓人心驚肉跳。
這時候,躲在屋里把耳朵捂得嚴嚴實實的女人和孩子跑出來。男人遞煙、倒茶,女人拿著香表、鞭炮,在豬頭前燃起一爐香,燒上三張火紙,嘴里念念有詞。男人拿著拃把長的鞭炮,用煙頭兒點著,頓時院子里噼里啪啦,煙霧繚繞。還不等鞭炮放完,孩子們?nèi)缏槿赴泔w出來搶拾地上的啞炮。搶著的喜笑顏開,沒搶著的跟在后面伸著臟兮兮的小手,死乞白賴的要,三五個相約到一邊放炮去了。大黃狗舔著濺在地上的豬血,搖頭擺尾,在人空里鉆來鉆去。
歇口氣后,殺豬匠在豬后腿腳爪處割開一個小口子,然后俯下身子,深吸一口氣,用嘴對準口子給豬吹氣。整個過程始終不能停歇,不然吹進的氣又會倒流出來。隨著吹豬的進行,豬象氣球一般逐漸脹大,直至敲上去砰然作響,用玉米芯或削好的圓木棍兒塞住口子。此時殺豬匠已憋得滿臉通紅,脖子上的青筋條條綻出。吹豬是需要一定肺活量的,絕非常人所能為。有一次村里的二柱子想學殺豬,殺豬匠讓他吹豬,眾人也鼓搗他試一試。二柱子恃著年輕,力氣大,說:“水里我都能憋幾分鐘,吹豬算個毬!”說吹就吹,只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著割開的口子吹起來,豬慢慢鼓起來,鼓起來了。孩子們在旁邊蹦著跳著喊著給他加油。二柱子越吹越來勁兒,憋得滿臉通紅,眼睛掙得銅鈴般大小,眼看就要吹圓了,誰知他“噗”的一個響屁,圓鼓鼓的豬就像氣球漏了氣兒,“噗噗噗”癟下去,癟下去了。逗得眾人哈哈大笑。二柱子累得癱坐在地,滿臉醬紫,像拉風箱似的大口大口喘著氣。殺豬匠說:“連豬都吹不圓,還想學殺豬?滾一邊兒去!”從此,二柱子再也不提學殺豬的事兒了。其實吹豬既要有一定的肺活量,還有一定的技巧,不是誰都能學的。難怪人常說“死了張屠戶,難免要吃混毛豬”啰!
豬吹圓了,殺豬匠用棒槌在豬身上四處捶打,把氣兒攆勻。主人從牛頭鍋里舀出沸滾的開水,用水瓢一瓢一瓢往豬身上淋,壯漢們擼起袖子,一邊燙得吸吸溜溜只嘬嘴,一邊拿起碗口大小、粗糙的麻子石,在煙霧繚繞中“嗵嗵嗵”的褪起毛來。“使勁兒剮,莫要等水冷了!”褪豬毛是趕火候的事兒,要趁熱打鐵,水溫低了,豬毛就剮不干凈。褪豬毛是力氣活兒,你看壯漢們個個燙得吸吸溜溜的,在霧氣騰騰中使勁兒褪毛,不一會兒就累得大汗淋漓了。褪豬毛是壯漢們的事兒,殺豬匠則不緊不慢的在豬項上“噌”“噌”“噌”地拔豬鬃。不一會兒,就拔下酒盅粗一撮兒,用線繩兒綁著,雞毛毽子似的,隨手撂進竹筐里,繼續(xù)拔。人少好吃饃,人多好干活。頓把飯的功夫,一頭臟兮兮的大肥豬便被收拾得干干凈凈。接著,殺豬匠砍下豬頭、豬項圈、蹄子,在豬大腿處剜一塊兒上好的精肉,撂給等在一旁的主人拿去下鍋。然后開膛破肚,眾人忙著吊邊(稱豬)。圍觀的人紛紛上來量膘,“呀,好肥豬,足有四指膘!”“何止呢,足有六指。”孩子們也來湊熱鬧,伸出瘦馬干筋的手,學著大人樣兒。“呀,毛豬不下兩百!”逗得主人眉開眼笑,滿面春風。是啊,在那個連人都吃不飽的歲月里,能喂一兩百斤重的豬,也著實不簡單??!看著一年的汗水沒有白流,哪能不高興呀!
一吊吊白花花的大肥肉掛在堂屋火爐邊黑馬出溜的墻壁上,主人樂得合不攏嘴。殺豬匠卸肉,鄰居們用定杖幫忙翻腸子,孩子們則搶著豬尿泡當球玩兒。大人們拿著肉呼呼、肥嘟嘟、白馕馕的豬尾巴,喊來愛尿床的孩子,讓他們每個人唆幾口,說是祖?zhèn)髅胤?,專治小孩尿床的。孩子們拿著白乎乎的豬尾巴,冷不丁的朝這個嘴里喂一口,又往那個嘴里喂兩口。喂著的捏著豬尾巴到處撩,沒喂著的用臟兮兮的袖子掩著嘴巴四處躲。一時院子里大鬧天宮,熱火朝天,攆得雞飛狗上墻。歡呼聲、哭鬧聲、叫好聲喚醒了沉寂的小山村。這個秘方究竟管不管用,我沒有考證,只是幾天之后,院子西邊的晾衣桿上又多了幾床畫滿“地圖”的被子和單子。
豬殺好了,主人端上熱騰騰的飯菜,熱一壺自釀的柿子酒,盛情款待親戚朋友,鄰里鄉(xiāng)親。雖說都是隔壁鄰舍,但是一年到頭難得聚在一起,更別說喝酒吃肉了。就著殺豬的機會請大伙兒來喝豬血湯,拉拉家常,聊聊收成,談談打算,歡聚一堂,其樂融融。今天在我家,明日到你家,輪流吃著“磨盤席”,一個臘月,不知不覺過去了。
如今,家鄉(xiāng)的人們已經(jīng)很少喂豬了,殺年豬更是難得一見。要吃肉,就到集市上割幾斤,的確省去了不少麻煩,然而吃起來,卻似乎缺少了點兒什么。缺少什么呢?是濃濃的鄉(xiāng)情,還是淡淡的年味兒呢?也許二者兼而有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