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1936年7月,正是全面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一年,抗戰(zhàn)勝利后接著是三年解放戰(zhàn)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那一年我13歲,我的童年是在兵荒馬亂擔驚受怕的歲月中度過的。晚上最怕?lián)v街門狗咬,這時不是兵匪騷擾編村查戶口就是父親回來了,兩種情況都怕。我父母的結合是春秋配大不對,強扭的瓜不甜的婚姻。父親很少回家,回到家來,夫妻倆小則吵嘴,大則拿刀弄杖打架,白天回來也不例外。有一次險些鬧出人命,招引來半街的人看熱鬧,我祖母束手無策,我和妹妹嚇得像丟了魂的小兔子跑不得叫不得抖作一團,也成了人們的看點。幸虧拉架的人多,又恰遇部隊的軍醫(yī)處住在我姑母院里進行了及時搶救才沒有鬧出大事故。父親在外做事只是個小學教師或小職員,工資本來不高,很少能補貼家用,再加上兩口子不對勁兒,后來就干脆撂挑子把我和妹妹甩給我母親,讓我祖母到后街我姑媽家。母親因為父親不管家就讓我和妹妹找祖母去。晚上我倆和母親睡覺,第二天吃了早飯后我就背著妹妹去找祖母吃午飯。我年齡小背不起她來,就把她舉在李家臨街的窗臺上,讓她趴在我背上再背她走,有時玩耍的誤了飯也不敢說,就彎回來向母親哭鼻子,母親很心疼我們,就給我們做好飯吃。常是這樣,母親接受不了,氣憤了,就把我當作要挾父親的工具。我8歲那年父親在舊尉屯一個編村干事,這年秋天尉屯唱戲時,母親對我說:“找你大看戲去吧?!蔽液軔劭磻颍赣H說這話我自然高興,于是就隨著看戲的人群去了尉屯,到戲場時戲已經(jīng)開演了,我就一門心思看起戲來。戲臺上紅紅綠綠的表演,鏗鏗鏘鏘的樂聲吸引著我,根本沒有想到趁白天去找父親。開始還挺有精神,天黑下來后就支撐不住了,丟頂瞌睡,好幾次把頭砸在前面人的脊背上,人家返回來推了我好幾次,勉強清醒一陣,后來就不知不覺窩在地上睡著了。戲完了,我被人們的喊叫聲驚醒,緊張了,一骨碌爬起來沖出廟門,隨著朝南的人們漫無目的地跑起來。這時有一位向北拐的男人看到我不正常,就喊住我問:“你是誰家的孩子?亂跑什么,不相跟大人?”又拉著我的手說:“你去哪里?”我說:“找我大。”“你大是誰?”我說出我大的名字,他就要我跟他走,他說我大跟他在一起。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有人跟我搭話懸著的心就踏實了一半,于是就跟人家走,結果真的找到了我父親。多少年后回想起這件事來還后怕,那幾年正鬧狼災,即使遇不上野狼到哪里落腳呢?母親對父親的大膽要挾并沒有起多大的作用,倒是使我經(jīng)歷了一番鍛煉,長了些見識。 時隔不久,我還被當作人質受過一次驚怕。這年秋天編村給每個婦女攤派了四丈布,二斤棉花的任務,母親出不起,就帶著我和妹妹躲到真興村我舅舅家。有一天,閭長派了一個人來到舅舅家要我母親回下柵,找不到母親就要帶我走,說這是閭長的命令。這人挺面善,扎著褲腿,腰間緊根腰帶,手里拿著長煙管,記憶中好像是任靈兒或劉定常,是村里的窮人。他說他帶著公事,因為這里是游擊區(qū),不敢?guī)нM來,進村時塞在草堆里了。對我舅舅說:“讓孩子跟我回吧,我空著回去交代不了人家,要受制咧!唉,誰家沒有孩子,我看對一個小孩子他們不會怎么處置?!本司藳]法,就讓我跟他們回下柵。回來后他把我交給祖母,接著就進來四、五個人,閭長像個唱花臉的山大王,很厲害,四個婦女中有一個是婦女干事,有一個是閭里的婦女組長,她倆都穿著锃亮的皮鞋(當時穿皮鞋的人很少),梳著樓樓頭油頭粉面很厲害。他們?nèi)撕鹑攘顚ξ乙焕弦簧贇怛v騰非要帶我到編村坐黑房不行。我雖然年齡小,但對他們沒有一點好感,這時一點也不怕他們,他們要帶我走,我跳下炕就要隨他們走,后來經(jīng)祖母再三求情,才允許我在家睡一晚。其實他們并不想帶我走,后來才弄懂是要把我當人質,逼我母親回來罷了。母親在真興放心不下我,第二天就回到下柵,想辦法到壇果村找到武二青(我祖母的外甥女婿)由他墊資完成了攤派任務。冬天母親給武家做了一冬季營生頂了債務。我和妹妹在姑母家生活。 日寇投降后閻錫山一面強制推行兵農(nóng)合一暴政,使農(nóng)村土地荒蕪,民不聊生,一面搶奪勝利果實挑動內(nèi)戰(zhàn),人民渴求和平的一線希望被破滅了,惶惶不可終日。1946年6月全面內(nèi)戰(zhàn)正式開始,中共革命戰(zhàn)爭史上叫做三年解放戰(zhàn)爭。1947年(農(nóng)歷臘月24晚),解放軍似神兵天將突然來到孝義,城周圍20里以外的村莊全都駐扎上解放軍的大隊人馬,汾孝戰(zhàn)役開始。春節(jié)早晨傳回話來,說攻破孝義城了,這就是解放戰(zhàn)爭史上第一次解放孝義。期間父親滯留在外與家里失去聯(lián)系,3月解放軍為了戰(zhàn)略轉移退出孝義,閻錫山重組政權,孝義人民又陷入苦難深淵,我村但凡有活路的人都外出謀生去了,母親得知父親在平遙武廟學校當教師,秋季帶著我和弟弟去平遙找到父親定居下來,入冬時又把妹妹接來,祖母被姑媽接到太原。在平遙的日子仍不好過,1948年4月臨汾戰(zhàn)役期間,平遙岌岌可危,人心惶惶,一旦打起戰(zhàn)來別說吃糧食,連野菜也沒處挖,于是母親帶著弟妹又回到孝義老家,我留在父親身邊,住在學校隨他讀書。我送母親到火車站,在檢票口目送他們上了火車,我哭了。臨汾戰(zhàn)役結束后,于6月18日晉中戰(zhàn)役打響,歷時1月閻軍遭到慘敗,7月16日戰(zhàn)役結束。閻錫山狗急跳墻作垂死掙扎,就在這天緊急命令晉中各縣軍政人員城內(nèi)民衛(wèi)軍向太原總退卻,平遙特殊,竟然將城內(nèi)所有教師和住校學生(住家在校外的教師也不放過)全部席卷到太原,我因為是跟父親住在學校要隨父行動,我成了退卻隊伍中最小的一員,那年我12歲。(關于臨汾戰(zhàn)役,晉中戰(zhàn)役等歷史知識和具體時間都是后來閱讀文史資料時知道的,作為我一段經(jīng)歷中的背景我愿揉進去寫的具體點。至于從撤退到太原經(jīng)四個月后又回到解放了的家鄉(xiāng),都是我的切身經(jīng)歷,是我童年轉入少年期,過早地步入社會真正感悟人生的一幕。)7月16日解放軍殲滅了由閻軍中將司令趙成綬指揮的最后一部,趙承綬被俘,晉中戰(zhàn)役結束。這天午飯后,有一架飛機在平遙城上空盤旋,最后扔下七個降落傘,全城人飛奔著去看稀奇,知道了每個降落傘系著兩箱炮彈,傳單像雪片似的飄飛,我們小孩不知道寫著什么,人們個個不以為然,都當新鮮事談笑。晚上約11點,全城搗街門聲響成一片,我們都以為是解放軍攻城咧,慌慌張張。后來聽說是要集中開會,一個不留。于是我跟著父親隨大伙去到照壁南女子學校,都到齊后,文教科長講了幾句話,就出發(fā)上路,和集中在縣政府的部隊、機關干部還有部分市民約兩千余人出了西門。這時正是農(nóng)歷六月上旬,沒有月光,有個人打著燈籠出西門時警察用刺刀給挑了。夜色蒼茫步履沉沉,兩千余人踏上了一條特殊的遷移路,夜深人更靜,人靜心不安,沿途能聽到田野中傷病員的呻吟,隱隱約約也能看到橫七豎八無聲無息的死尸,這些蒼涼的景象都在告訴人們,這里的前一、二天曾是晉中戰(zhàn)役的戰(zhàn)場。第二日天明進入文水地界,稍事休息,但沒有說話聲,只見在校的女生們躺了一大片,他們在哭泣嚎吼,這時誰也管不了誰。聽得一聲號令,繼續(xù)上路。一天走了七十里,夕陽西下時到達文水縣城,在文水中學每人吃了一碗和子飯,住了一晚,第二天沒有吃早飯,在中學操場上集中,又加進了文水中學的師生一齊上路。 出文水城向交城進發(fā)的前一段地區(qū)基本是平川,這里沒有戰(zhàn)斗過的痕跡,大隊人馬在寬敞的公路上行走,比較自由,孝義籍的老鄉(xiāng)無形中聚在一塊,有了說話聲談笑聲,這對消解疲勞多少能起點作用。我們大概是行軍的后續(xù)部分了。在一個丁字口上公路北面伸出一條小道來,這時過來一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他是要往北走,父親認識他,就托他捎我走,他們繼續(xù)隨大軍向西走。這人帶我走了約二里地到了一個村里,停下車對我說:“我到這村里有事,你彎回去找你大去吧。”說完跨上自行車走了,我只好往回拐,回到公路上時已經(jīng)沒有行進的大隊人馬,我緊張的不知所措時,恰好過來一個當兵的,問清我的情況后說:“跟我走吧,能趕上他們。”他的步子很大,我一路小跑步追趕,唯恐失去這顆唯一的救星。后來終于在一棵柳樹下見到我父親,正和一群孝義籍老鄉(xiāng)休息,見我到來都吃了一驚。我坐下來哭泣,沒有人安慰,只是停止了談話,父親一臉苦笑。我當時最大的委屈不是一路的艱辛,而是:若不是遇到這位好心的兵,我到哪里去?有人收留我或許我就是文水人了,沒人收留或許成了流浪兒,也許就在那里完蛋了。我祖母常常給我說“好心人必有好報,出門遇貴人就是一例”,但這只是祖母的一顆善良的心,并非法定,不過這回總歸是件好事,是不幸中的萬幸。過后我常常想,父親在岔道口上的抉擇當時是怎么想的呢?后半天進入山區(qū)步步登高,沒有公路繞山路走,傍晚時到達交城縣城,老遠就看到城墻上的八個字——“蔣閻不死大亂不止”,過西關沒有入城繼續(xù)行進,城門口有四五個婦女看我們。退卻大軍中前后分別有37師和44師殘部,是喪家之犬,來在這敢把罵蔣閻的話用門扇大的字赫然寫在城墻上的地方,不敢輕舉妄動,當?shù)氐陌寺奋娍赡軟]有正規(guī)部隊,民兵游擊隊對我們秋毫無犯。但人們的不安全感要勝過兩天餓肚子和長途跋涉的困惑,主要是怕打戰(zhàn)。這種擔心在一個叫壇村的地方得到了驗證。壇村是交城縣的一個小村子,其規(guī)模大小建筑格局基本和我縣的宋家莊田家溝差不多。當晚大約九點時,前鋒有37師,后衛(wèi)有44師殘部,群眾被夾在中間全部進入村莊后,突然響了幾聲清脆的槍聲,接著便是槍聲大作。所有群眾龜縮在一個狹窄的街巷里,一個個撅起屁股,把頭插在人與人的夾縫之間,顧頭不顧尾,保命不怕傷,靜悄悄只聽槍聲響,大氣不敢出。后來槍聲突止,有人高喊:“誤會了,誤會了!自個打自個咧,放心吧!”龜縮在街巷的群眾聽得,前不敢出西門,后不敢退東門,呼啦一聲全部折了回來,頓時疊起一座人山,我的左腿被壓在最底層,怎么也抽不出來,好不容易人群疏散開抽出腿來,卻把鞋子給抽丟了,回頭去找,見滿街的鞋子,隨便穿了一只,所幸沒有傷著就歸隊了。此地不敢久留,繼續(xù)前進。第二天我們知道這場戰(zhàn)斗是民兵游擊隊選中目標,專打當官的一群而發(fā)起的,到他們引得對方打起內(nèi)戰(zhàn)后,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休息時我們看到受傷的官太太們有的騎在馬上,有的被人攙扶著一個個哭喪著臉。其他人員安然無恙,人們不能不佩服民兵游擊隊高明的作戰(zhàn)藝術。過了壇村,我們走上真正的山路,昨天所謂的山路和今天的比,那是小巫見大巫普通不過。這回我有機會見識到交城山的真面目。交城去太原當然有路,但我們不敢走,我們是躲災難尋太平,必須走這沒有路的路。魯迅先生說過,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爬山也是這樣,前頭有人領著,接著是一個人拉著一個人的手連成一串兒,這叫爬山也叫走路。我們親眼看到縣政府的兩輛汽車因上不了山,在山下燒毀,有人把自行車砸壞,倒在那里,只身上山的場面。白天黑夜爬上去,然后下山翻溝再爬另一座山,上上下下爬了三天三夜六座大山。那時正當暑伏連天,白天爬山,曬的人頭暈眼黑,晚上伸手不見五指,找不到插足的地方,三天沒有飯吃,饑渴難忍,渴比饑更難忍,山下溝坡地有園地,下山后能吃生南瓜、玉茭、西紅柿、不熟的紅嘴桃也能充饑,生葡萄酸溜溜的,摘上幾串留著晚上吃能防止睡覺,山溝里有泉水可以喝。天變一時辰,黃土高原雨季的雨說來就來,當我們爬上第三座山時突然下了一陣瓢潑大雨,沒有避雨的地方,一個個被淋得落湯雞似的。我白天還好說,最怕晚上,走著走著就睡著了,有時還做夢。父親拉著我,有一次不耐煩地說:“你要不走我就倒下你不管了。”這是父親萬般無奈下的氣話,哪能這樣做?還是使勁拉著我。第三天天亮時,太陽剛剛從東方升起,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父親:“怎么太陽又要落山了?”父親笑著跟人說:“孩兒怕黑間怕的糊涂了?!鞭D過身來安慰我說:“天剛亮,別怕,這就快到白家莊了,到了那里就能坐火車去太原了。”行軍隊伍中人們都在傳言“快到白家莊了”,“離白家莊不遠了”。這話多少起了點望梅止渴的作用,有了笑意,比較輕松了,其實只不過是有了路,不用再爬大山而已,從太陽出山直到下午兩點多才真的到了白家莊。白家莊也是山區(qū),溝地比較開闊,有煤窯,鐵路,不時地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我看到煤斗從煤窯口出來,然后由煤車送上半山腰,把煤倒下來,堆成一座煤山,感到很新鮮,似乎樂不思蜀忘了前幾日沿途的艱辛。在河的岸邊有菜園地,人們就去摘南瓜和西紅柿吃,照園地的老漢不讓,罵我們,惹惱了一個年輕后生,就不客氣起來,高叫道:“怎么?我們是上太原保衛(wèi)閻司令長官的,吃你幾顆西紅柿算什么!你叫什么名字?我到太原后親自去告閻司令長官。”結果是照園地的老漢道歉認輸,悄悄躲開了。三點多時往太原運煤的火車要開車了,我們爬上煤車,三十里的路程,火車頭不聽使喚,時而發(fā)動不起來,時而要加水了,司機們提著水桶下到河里一桶一桶往上提,然后灌在火車頭里,直到傍晚才到太原小東門,人們已經(jīng)很分散,坐這趟煤車來的只有二三十人,其他的人大概是步行著提前到達太原了。我們是最后一伙。進了城我們不叫退卻隊伍,而是難民,柳巷北口正大飯店對面門上掛著“孝義難民接待處”的牌子,平遙難民多,接待處在南肖墻東口學校里,每個學校占一個教室,機關干部也在這里。我住在姑媽家,姑母家已有幾個滯留在太原的親戚,窄房小舍祖母和院鄰的兩個老太太住,姑父的二姐和她的孫兒住門道,我住在廚房里。進了太原城最初十天有人管飯,早午開飯時我到接待處領一個大黑面卷兒,后來就沒人管了,難民只好四分五裂各奔前程,我吃住在姑母家,比其他學生難民條件要好得多。這是我第一次來太原,覺得什么都新奇,也很開心。當時的太原城已經(jīng)被解放軍圍困的水泄不通,成了一座孤城,各級學校都已停辦,學生們混跡社會,為了生計各找各的營生,我開始是給姑媽家賣故衣,每天擺出去收回來,根本無人問津,徒勞無功干不成,就賣煙卷,賣報紙。上午沿柳巷學著太原口音一路高喊“二級老牌咖啡煙”一直到海子邊。這里有耍拳賣藝的,拉洋片唱戲的,人很多,我就擺開地攤邊看紅火邊賣煙卷,不喊叫賣聲也有人買。下午先到“太原晚報”“民眾晚報”兩個報館批發(fā)報紙,然后再到柳巷、橋頭街、開化市區(qū)賣。晚上比較安靜,我叫賣“太原晚報”“民眾晚報”的童音惹人喜愛,也讓人可憐,于是有的人不問價錢塞給我一張票子——只有多沒有少,拿一張報紙就走了。每天九點多就賣完了。這行當也行,雖然不足以養(yǎng)活自己,總能給姑媽家添點補助。 到農(nóng)歷八月形勢吃緊了,東山上的爭奪戰(zhàn)打得很激烈,每晚12點以后連珠的炮聲一直不斷,天亮后一批一批的傷員送回城里來,天空中有支援太原的三十軍的土黃色飛機擦著樓頂飛過,聲音大得怕人,這段時間不能做買賣了,我就和同院的七戶人家合伙打防空洞。太原城的整個空間充滿了恐怖,住在太原實在是朝不保夕,兇多吉少。于是我姑父通過關系把我祖母和我堂伯送出敵人哨口回了老家。過了中秋節(jié),又送我和幾位親戚在北營出了哨口,結果被槍聲和炮聲截了回去。農(nóng)歷9月下旬,姑父又送我們從城西出哨口回老家,為汲取上次教訓,姑父親自送出哨口。距對方的哨口不過百米距離,出了哨口不遠就是解放軍的前沿陣地小店村,我們以為這就安全保險了,正大模大樣在公路走時,突然從北面打過槍子來,能看到明晃晃像流星似的子彈飛過,能聽到子彈吱兒吱兒的聲音,幸虧我們伙伴中的王泰豐老人有經(jīng)驗,喊道“快趴下!”我們立即滾到公路旁的壕子里。這里已經(jīng)是解放軍的哨口,這時有一位穿灰色軍裝的解放軍看到我們的狼狽相,微笑著走過來對我們說:“跟我走吧。”說著就替兩位老人背上包裹,領著我們走戰(zhàn)壕、鉆地道,約十多分鐘到了小店村,把我們交給村干部,他們檢查了我們的包裹,安排住了旅店。小店剛解放不久,墻壁上有彈痕,我們還看到廊檐下有胳膊上戴著“孝義”臂章的支前民工休息,他們每人挑四顆炮彈,等天黑后往前沿陣地送。除以上兩個戰(zhàn)爭跡外我們設身處地的感覺是: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住一晚,第二天步行60里到達榆次,這里的繁華市井,人們的言談舉止全是一片升平景象。只是唯恐敵人轟炸,火車要在晚上開。敵人退卻時把客車都集中太原了,我們只好乘門子車和煤車,沿途倒換了兩次車,因為晉中戰(zhàn)役時南同浦路遭到破壞剛剛修復,為安全起見走的很慢,直到天明時才到了介休,從介休步行,過羅王莊汾河渡船到達北姚姑父的二姐家,吃了午飯,我獨自一人回到離別一年零三個月的老家。我一進門給了全家人一個特大的驚喜,祖母正患傷寒病,一見我回來驟然來了精神,減輕了一半,我的喜悅之情無可言狀,弟弟正在炕上玩,見我回來就在母親的針線盒里尋出一顆扣子來,舉起來說:“這不是俺哥哥的扣子?”弟弟的一句話觸動了我的感情,酸甜苦辣一起涌上我的心頭,頓時嚎啕大哭。我和弟弟離別時他剛剛過了兩歲生日,說話還咬字不清,這陣的一句話說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而且是舉著一顆扣子說,他還記得是“俺哥的”。他已經(jīng)有了睹物生情的意識,時刻在想念哥哥。在我的百味人生中,這是我感悟人生最深的一剎那。直到如今,我已年屆古稀風燭殘年。還常常想起他驚喜的眼神,無邪的言語,天真的舉動,有時是噙,眼淚回憶的。人是感情動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