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常明系列散文十六

我與鄰居

　　清雅賢士以松鶴為鄰，神仙道長與高山為鄰，悟空在五行山下五百年與狼蟲虎豹為鄰，我凡夫俗子則與世人為鄰。鄰居不同關(guān)系也不同，喜樂也自有別?！吨亲右舌彙分兴胃蝗艘颉班徣酥敢嘣啤?，便在失財后“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鄰里關(guān)系之微妙盡現(xiàn)。

　　過去農(nóng)村多是繼承祖上老宅，房子肩靠肩背靠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家什雞鴨混在一起，鄰里間男女關(guān)系、流言蜚語、家什物件、雞鴨鵝狗、聲高音低等常掰扯不清，時有張三動了李四柴禾，王五貓咬了馬六公雞，趙七壞了宋八犁鏵，日落時還香得一人似的兩家，日出時就翻臉水火不容。我從小混跡鄉(xiāng)村，在鄰里眉高眼低中摸爬滾打，感受頗深。有次鄰居伙伴摔斷了鐵環(huán)，他怕挨打，便栽臟于我，其母不問青紅皂白，看我父母沒在，對我摟頭就打。他偷了鄰居雞蛋，其母甚護其子而怪鄰居訛詐，兩家一頓好吵。如此為雞毛蒜皮引發(fā)戰(zhàn)火者俯拾皆是。農(nóng)業(yè)社散伙后，各家拉車拽套奔忙生計，顧不得這些雞零狗碎。腰包漸鼓，住房需求也水漲船高，矛盾就轉(zhuǎn)移到宅基地這命根子上，像猴子爭地盤，為一指寬的地基打得頭破血流甚至觸犯刑律者屢見不鮮。爭執(zhí)中，心寬或軟弱者忍一步海闊天空，固執(zhí)或要強者寸土必爭，狹隘和社會關(guān)系硬者視世俗規(guī)則若浮云而擺酷耍橫。我一位本家爺爺寬軟、要強兼有，軟硬不吃，說官再大大不過一個理字。我村清末立村至今近兩百年，爺爺和鄰居的房子都是繼承祖上。爺爺翻蓋老屋，原地基起墻，東鄰說爺爺?shù)奈蓍芩涞搅怂麄兎可?，讓爺爺將地基后退。爺爺說，我家房檐水落到你房上才一天兩天嗎？你屋檐要不伸到俺房檐下，不占俺滴水，我房檐水能落到你房上？那家兒多力強，爺爺壘他們掀。爺爺叫了一堆親戚來，說是幫忙干活，實是拿了鍬以橫制橫，方才順利蓋起來。北鄰吃公家飯，腰硬，爺爺北屋剛翻蓋成，他們回來看到了說爺爺?shù)臉欠克涞搅怂业嗡?，掄鋤刨墻。爺爺拿鐵鍬架住說，先有老房還是先有你來？鎮(zhèn)房管所來人對著房產(chǎn)證測量，量完后啥話沒說走了。爺爺問啥結(jié)果？那人說，啥結(jié)果？你房子都蓋好了還要啥結(jié)果？！西鄰翻蓋房要占兩家共用的過道，爺爺說過道是俺的，蓋大門時我已經(jīng)記事了，當時兩家關(guān)系好俺爹才讓你爺爺借著走的！鄰居只要今日方圓，不提先輩舊情，把上年紀的作證者也轟走了。爺爺只好拿出蠻勁兒，說打就掄鍬，說罵就張口，鄰居終沒如愿。此情形頗如清末虎狼環(huán)侍，怎耐清廷缺乏爺爺這般骨氣。建國后我們雖一清二白，但東拒聯(lián)軍，西驅(qū)虎狼，北擊熊羆，南戰(zhàn)越賊，無往而不勝，也是骨氣夠硬。家、國關(guān)系一樣，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剛結(jié)婚時我們寄居在某單位家屬樓，共六層。一樓常為上面五層陽臺的水、衣服或鞋墊等落到他家后院而指桑罵槐，像蝎子一樣鉤翹得老高，大小事蹭著都要扎一下。其實那后院是他把公共地方圍起來據(jù)為己有而已。有次下水道堵了，他怨樓上往下水管道扔?xùn)|西。他越罵，樓上越往下水管倒水。周末我回家時，他家屋里黃白漂浮，臭氣熏天，污水漫過大門檻流到樓道。若是和諧，何至于此！后來我們移居另一個廠的家屬區(qū)，樓下常把音樂放得滿樓躥，孩子生氣地說他們經(jīng)常這樣。我去提醒一下，他便哼哼哈哈答應(yīng)著關(guān)小些。裝修時處理衛(wèi)生間下水，他不讓動他們的廁所吊頂，說漏就漏去。我說把你家淹了咋辦？他說淹了再說淹了的事兒。有一天他媽上來叫我，說乘兒子沒在家，你趕緊一看，趕他回來也就能完了。如此鄰居，我只有敬而遠之了。比較來看，城里與農(nóng)村鄰里關(guān)系半斤八兩。

　　當然，這些錯弦雜音無傷交響樂主流，古往今來，人人都有與鄰居處好、與好鄰居相處的愿望。群狼環(huán)侍，羊必不安；眾樹密布，竹豈能直？晉代傅玄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聲和則響清，形正則影直?！狈亢貌凰愫茫徍貌艦楦?，鄰居素質(zhì)高低或有無共同語言與個人幸福指數(shù)關(guān)系緊得很，故千金置宅，萬金買鄰。孟母深明此理，所以三遷。白居易與詩友元八結(jié)交二十余年，深知其為人，非常希望結(jié)鄰而居，還寫詩《欲與元八卜鄰先有是贈》說：“平生心跡最相親，欲隱墻東不為身。明月好同三徑夜，綠楊宜作兩家春。每因暫出猶思伴，豈得安居不擇鄰?？瑟毥K身數(shù)相見，子孫長作隔墻人?！毕ＭB子孫都要世代為鄰。唐朝開國功臣杜立德四子杜少府，以誠信、上進又善良被稱為“杜三德”，如此高鄰，還擔心什么雞零狗碎的煩惱？所以王勃送他上任蜀州時戀戀不舍，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互勉。只要心通神往，天涯猶若鄰居，這是更高境界的鄰里關(guān)系了。他們不是將鄰居作為鄰居，而是當作精神寄托，尋的是心靈棲息地。蘇軾被貶黃州時，于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游承天寺：“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保ā队洺刑焖乱褂巍罚┦送臼б猓陋毧鄲?，對月失眠，幸有好鄰相伴，知己同樂，心有所依，聊的什么就不重要了，要的是這種感覺。我等凡夫俗子達不到這種境界，便退而求其次，我希望有居處如《桃花源記》中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三五知己比鄰而居，不必談?wù)撛娢钠凡栀p月，早晚見面寒暄幾句，白天各忙各的，夏秋月來屋頭搖扇，春冬雪夜圍爐對酒，說說黃話，談?wù)勁?，罵罵時事，數(shù)數(shù)星星，其快意豈魚可知？但這只是夢想罷了，再退而求其次，現(xiàn)實中處好普通鄰居就是。城里雖不至于如農(nóng)村那樣端了碗村東到村西串門，但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抬頭不見低頭見，互相借個針頭線腦，幫襯一下在所難免。母親獨自在老家時，因身體不好，多虧鄰居幫助多次渡過危險。在我部隊小住時，因工作原因我常外出，也虧了鄰居們照看，今天送菜明天送饃。我回到單位同事遇見，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我說老太太到哪去了，和誰在一起。當然，母親也將她在農(nóng)村的習慣帶到了單位，幫鄰居逗孩子喂狗等等，大家處得非常愉快。秤上口舌，砣小撫平；鄰里相處，事碎暖心。

　　但是，世間眾生，百家千姓，鄰居不是自己能選擇的，既志同道合且又能成鄰居者更是鳳毛麟角。因為繼承先人房產(chǎn)必然就繼承了鄰居，如基因般祖上就決定了，否則，古巴斷不與美國為鄰，巴基斯坦也不愿與印度接壤。在農(nóng)村批宅基地蓋房，要看指標多少、和村長關(guān)系、在村中強弱等，這些因素綜合決定了與誰為鄰。城里買房，開發(fā)商為保護客戶信息和自己利益，不說樓上樓下是誰，人們買房也多是背對背，買到什么鄰居如到飯店吃飯，碰上李大廚還是張小廚全看造化。開發(fā)商深諳此道，常打出與某某名人為鄰、某某機關(guān)團購房、與某某大學為鄰等賣點。這些團體整體素質(zhì)是不錯的，但也非圣人，因此，我們只有珍惜緣分，隨遇而安。處鄰居的典范莫過于清朝時安徽桐城“六尺巷”的故事，主角張英在朝為大官，家中與鄰居因地基發(fā)生爭執(zhí)，寫信向張英求助。張英回書道：“千里修書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鄰居見張家退讓三尺，也退回三尺，從而留下千古佳話。清末重臣曾國藩老家也發(fā)生過類似事情，曾國藩也以張英詩回書，化解了糾紛。1980年，我們在村外蓋了新房，三四年后舊家后鄰在我家后面蓋房，依然是鄰居，真是天意，所以他們母親在世時我們關(guān)系融洽。前幾年我在部隊，弟弟在外打工，他們兄弟三個仗著人多，硬把廁所墻擴到兩家接道中間，多占了一尺半地方，還蠻橫地要打阻攔他們的母親。多年后母親給我提起此事，我憤恨在心，占地事小，欺負老人絕對不可原諒，這成為我在鄰居關(guān)系上唯一耿耿于懷的事，如中日可以共同繁榮發(fā)展，歷史欠債不能抹掉，心里從此有了死結(jié)。后來他們挖地基又把我家墻基露了出來，下雨容易往墻里滲水。我找對方理論，他哥滿口答應(yīng)給修，但也僅限于答應(yīng)。我們舊居?xùn)|西鄰居墻挨墻，沒留滴水，大家?guī)资晗喟矡o事，不知為何今天人們貪欲日盛，老盯著他人口袋。后來弟弟翻蓋房，沒和對方爭執(zhí)，縮了一點回來，說爭那有啥用？他富不了咱也窮不了。弟弟的大度出乎我的意料，與村里因地基而牙眥必報甚至血拼對比鮮明，我不得不承認弟弟高我一籌。

　　清雅賢士神仙道長與松鶴高山為鄰能和諧相處，因為松鶴高山?jīng)]有人的脾氣和貪欲，有的只是對人的包容與滋養(yǎng)。而人總是將自己利益放在首位，胃口又各異，問題就復(fù)雜得多。前面所說的鄰居護子，看是修養(yǎng)問題，實是人性舔犢私情作用下處理問題的方式；鄰居互爭地盤，看是胸懷問題，實是人之動物本性的展露?！傲呦铩奔言捠且驗殡p方都有修養(yǎng)，曾家與鄰里和解也是因曾國藩大度與權(quán)勢的共同作用，若曾家如我爺爺那般普通，其讓步可能會被視為軟弱可欺。人是有尊嚴的，一味大度便成軟弱，其間尺寸不好拿捏。沒有永遠的朋友，永遠沒有矛盾的鄰居也不多，人性是最經(jīng)不住利益考驗的，其復(fù)雜性在鄰里關(guān)系中表露無遺，唯有能互相包容，求同存異方可長久。不要期望城里人如鄉(xiāng)下人那么隨意，吃飯時端著碗跑鄰家去，或兩家蹲在門口邊吃邊聊；也不必期望農(nóng)村人像城里人那般講究，進屋要關(guān)門換鞋，吃飯要盤碟上桌。孫悟空和牛魔王未出道前是鄰居，取經(jīng)路上諸多妖怪們也是鄰居，雖非同類卻能酒來席往，應(yīng)是深諳求同存異之法。當然，與人為善并不代表怕事，求同存異并不代表軟弱，一如今日之中國對待鄰居。

　　城市里投影幾十平米的一橦樓就把占地十幾畝的村子裝下了，住得密了，按說更應(yīng)該人歡馬叫，熱氣騰騰。事實上卻是各家把門一關(guān)，自成一統(tǒng)，甚至老死不相往來，若無地震或災(zāi)情，整橦樓死氣沉沉。新聞?wù)f一位老人死在家中幾年了鄰居都不知道，簡直不可思議。即便在同一個門里，也是各行其事，躲在私人空間刷朋友圈聊天，親人之間似乎從沒這么隔膜過。如此狀態(tài)，想讓他們關(guān)心鄰居無異癡人說夢。即便鄰居處得好，也被防盜門隔成兩個世界。好端端的人一進了城就變得神經(jīng)兮兮小心翼翼，是工作壓力大？還是治安不好？還是財富的增加？我非常懷念農(nóng)村，出門時把鑰匙丟給鄰居，家里放牛放驢、來客迎送等盡可放心，若給親戚捎話帶東西，房上喊幾聲就好。即使打架也有對手，爭吵也有對象?；乜窗肷鷣砺?，覺得唯有小時候在老家和后來在部隊那鄰居真的是鄰居?，F(xiàn)在身居鬧市，卻如囚籠，那種和鄰居躺在房上數(shù)星星、搖扇子這么最簡單的夢想也變作幻想了，只能在陽臺上看著外面的高樓獨自向陽飲茶。

　　千金豪宅，讓我們進出有面子，但誰知豪宅何時會換了背影？千年祖屋，不論地基大小輝煌殘破，屋主人又在哪里？房屋只是給了我們棲身之所，鄰里和睦才能讓生活充滿陽光。和得鄰居好，猶如穿皮襖。樓道碰見鄰居，我會首先微微一笑或打個招呼，不管得到怎樣的回饋。我向你表達善意不是有求于你，我只想和你做個好鄰居。我家茶雖不好，但足以迎接和接待每位高鄰。在西安，城東城西，我們是同城鄰居；在中國，東北西北，我們是同國鄰居；即便遠在天邊，也是同居地球的遠鄰，我也愿做你的好遠鄰。

　　與人為善，終是沒錯。

（2017.12.13）

      作者簡介：呂常明，男，筆名冀根，1971年生，籍貫河北涉縣，居西安，現(xiàn)為《新絲路》雜志編輯，《閑泉文學》平臺編輯，陜西省散文學會會員，小說、散文、詩歌皆涉足，在諸多報刊和網(wǎng)站有詩文散發(fā)，好書畫和旅游。出版有散文集《生靈》，小說集《路歸路橋歸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