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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家做媳婦？” 讀紅樓的人，都會對這句話有些印象。這是鳳姐打趣林黛玉時說的，明晃晃地提到她和寶玉的婚事。羞得黛玉滿面緋紅，回身就走。 倒是寶釵拉住了她：“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坐著。走了倒沒意思?！?/p> 鳳姐跟黛玉的熟絡府里人盡皆知。初次見面，她就表現(xiàn)出了一種近乎油膩的親熱。 什么“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 什么“天下竟有這般標致的人物，我這回總算見著了。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竟是個嫡親的孫女”； 什么“在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不好了，只管告訴我”...... 在人多的場合，她毫不避諱和黛玉的私交：“我明兒還有事求你?！表槺汩_些比較敏感的玩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第五十一回回末，鳳姐向賈母提議給大觀園里增設小廚房，因為天又短又冷，一日三餐就不用往府里跑了：“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 黛玉的親外婆賈母甚是滿意，連說鳳姐考慮周全。 鳳姐對黛玉的照拂有口皆碑，跟對另一個親戚家姑娘寶釵的態(tài)度比起來，那就是火與冰的區(qū)別。 寶釵一家來投親時，相對于王夫人的歡喜不盡，賈母的熱情挽留，鳳姐反而是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未見有額外的親密。 那些聒噪的表演，夸張的臺詞全都變成了“這里的黎明靜悄悄”。 對于這位肌骨瑩潤、艷冠群芳的人間富貴花表妹，哪怕她做人行事人見人愛，誰也挑不出半點不好，都未曾見得鳳姐出言夸她半句。 紅樓八十回，幾乎沒見過她和寶釵明里暗里有什么接觸，主動說話都幾乎沒有，仿佛視她為透明，很難搜到她倆同框的圖。 跟平兒在背地里對寶釵唯一的一次評論，是這樣式兒的：“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問他?！焙孟褚膊皇巧逗迷挕?/p> 以至于很多紅樓迷，都沒有意識到她倆有血緣關(guān)系。 不怪大家都以為，鳳姐偏愛黛玉，對寶釵無感。 你們都被她騙了。 鳳姐有雙重身份，第一層是榮國府孫媳婦，她對這個身份明面上很重視。人前人后對王夫人口稱“太太”，刻意淡化她們的姑侄關(guān)系。 第四十三回，賈母要給鳳姐過生日，竟然突發(fā)奇想玩起了眾籌，興致勃勃把主子和有臉的奴才都召集了來。 湊份子時，鳳姐兒為了討賈母歡心，故意“擠兌”兩位婆婆：“只是邢王二位夫人，每位出十六兩，出的少，還不替別人出，這有些不公道。老太太吃虧了！......” 金牌捧哏賴嬤嬤馬上接梗：“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氣......這兒媳婦成了陌路人，內(nèi)侄女兒成了外侄女兒了！”夸鳳姐兒拎得清，做事公道，不徇私情。 驀地想起《甄嬛傳》最后一集，新晉嬪妃青櫻在死不瞑目的前皇后姑母與一手遮天的太后甄嬛之間，站隊了后者：“臣妾只知壽康宮，不知景仁宮?！敝荒苷f“識時務者為俊杰”吧！ 鳳姐的第二重身份是金陵王家的大小姐，她一向以自己娘家的家世為榮，凡是和王家沾邊的，不管是東西還是人都是好的。 賈蓉來借玻璃炕屏，她要特意提一嘴這是王家的東西：“也沒見你們，王家的都是好的不成？你們那里放著那些好東西，只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 鳳姐的陪房旺兒家的，想給自己不成器的兒子求取丫鬟彩霞，賈璉才一猶豫，就被她出語將軍：“我們王家的人，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何況奴才呢?！?/p> 她跟賈璉炫耀：
總之，他們王家的什么都好，連蒼蠅都是雙眼皮兒的。她對自己的血統(tǒng)就是這么驕傲。 你說，她可能對自己的娘家親人不另眼看待嗎？ 鳳姐對薛姨媽的稱呼很有趣，總是變來變?nèi)ァ?/p> 四十七回在賈母屋里抹牌，鳳姐說：“我這一張牌在姨媽手里扣著呢。”公共場合她隨婆家叫法。 把書往前翻，第三十六回時，她在王夫人屋里聊事情，薛姨媽笑她嘴快得像倒了核桃車子，她撒嬌地問：“姑媽，難道我說錯了不成?！睕]有外人的時候，她自然而然換成了娘家的叫法。 真是不簡單，“到哪個山頭唱哪山的歌”，一會兒外甥媳婦，一會兒親侄女，在兩種身份之間切換自如，軋戲從不出錯。 《浮生六記》里的蕓娘，就是在給丈夫沈復的信里在對公公的稱呼上不注意，而失了公婆的歡心，自此處境窘迫。 古代女子的家庭便是職場，步步驚心，不敢不穩(wěn)當。四大家族阡陌交通的聯(lián)姻，造成了賈府錯綜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 這里的稱呼如同職場的官銜或職務，不能隨心所欲地叫，因為一個不留神顯露個人立場，露出親疏遠近就不好了。 鳳姐經(jīng)住了考驗，她審時度勢，在這張關(guān)系網(wǎng)中閃展騰挪，不觸一下紅線。換了小家碧玉蕓娘，分分鐘歇菜。 這種大家族主母素養(yǎng)，在她的兩個姑姑王夫人和薛姨媽身上也能看到。她們待人心里都有一本小賬，但從不會輕易流露遠近好惡。 薛姨媽曾對黛玉說：
“洑上水”，意即巴結(jié)有權(quán)勢者。 王夫人對庶出女兒探春的態(tài)度，也是這樣：“太太又疼他，雖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里卻是和寶玉一樣呢?！?/p> 把疏遠作為一種保護，是王家女兒們一脈相傳的家庭政治智慧。 與之相對照的是賈母，盡管已經(jīng)熬到了“隨心所欲”的最高級別，但她不加掩飾的偏寵仍為被寵者招來過不少禍患。 鳳姐和寶玉，招來了趙姨娘的嫉妒，背地里請馬道婆用小鬼作法，差點要了這二位的命。 聰敏的黛玉為此心有余悸，不敢開口討燕窩：“你看這里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里言三語四的，何況于我？” 小姐里最受看重的探春也因被人嫉妒而苦笑：“我們這樣人家人多，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里說不出來的煩事，更厲害。” 明白了吧？在這樣“斗得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大家庭里，當權(quán)者越是疼誰，就越不該讓人看出來，以免令其成為眾矢之的，招來禍患。 人際生態(tài)環(huán)境如此復雜，鳳姐只能是謹慎再謹慎。 若稍微流露出一點內(nèi)心偏向而被人揪住小辮子，說她私下里搞王家小團體，不但失去賈母的信任，也讓薛姨媽母女在府里難待。 所以，再來解讀鳳姐和寶釵的關(guān)系，便別有洞天。 鳳姐有一次問大家：“昨天我送你們的茶葉怎么樣？” 寶玉大喇喇說不好，寶釵說“味倒輕，只是顏色不大好些”，向來最圓融最會給面子的人，卻有一說一，不怕得罪她。反而是林黛玉做了捧場王，連說“我吃著好”，要再要些。 寶釵對鳳姐的稱呼也很隨便，既不叫姐也不叫嫂，總是“鳳丫頭”“鳳丫頭”的，還時不時揭她的短兒。 “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里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世俗取笑?！边@是夸林黛玉嘴巧，先要拿沒文化的鳳姐做個比較。 寶釵也這樣恭維過賈母：“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 來而不往非禮也，賈母馬上回贈了相似的表揚：“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p> 她們都是先抑后揚，靠貶一方抬另一方。 這種夸獎套路，通?？刹欢际琴H自家人抬外人嗎？但正因如此，也微妙地透漏出了一些機竅： 賈母看寶釵是外人，而寶釵則也流露出了下意識里的定位，她視鳳姐為自己的家人。 那鳳姐待寶釵到底怎么樣呢？其實書第二十二回，已經(jīng)初露端倪。
鳳姐給寶釵張羅生日，明明是想過得比林黛玉隆重些，但她不會直說，怕引起猜疑，于是給賈璉報備。 “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樣呢？” 賈璉蒙圈了：“你多少大生日都料理過了，這會子倒沒了主意。比照去年給林妹妹過生日的標準就可以了??！” 鳳姐這么說：薛妹妹今年十五歲，是及笄之年。老太太要替她做生日。 賈璉說：“既如此，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p> 鳳姐還裝：“我也這么想著，所以討你的口氣。我若私自添了東西，你又怪我不告訴明白你了。” 寶釵是她自己的表妹，黛玉是老公的表妹，在面上她要努力把一碗水端平。 她知道賈璉心里對黛玉十分關(guān)照，他曾護送這個表妹回蘇州長達數(shù)月，為其葬父兼料理家事，感情非同一般。 鳳姐不會傻到在這事上引起賈家人猜忌。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使用著自己的權(quán)利，不動聲色地給寶釵謀著盡可能多的福利，擺個酒席，再搭臺小戲，給她一個體面又不張揚的生日派對。
最明顯的是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攛掇著王夫人抄檢大觀園，鳳姐勉為其難聽令。 在瀟湘館內(nèi)，這邊翻箱倒柜抄撿著，那邊她坐到黛玉床前，按著不讓起來，說些閑話，不知對黛玉有多關(guān)愛。 可是，在抄撿之前，她就對王善保家的下了死命令，口氣很硬：“要抄撿只抄撿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斷乎檢抄不得的。” 后邊的話，曹公寫得意味深長：“一頭說，一頭到了瀟湘館內(nèi)?！?/p> 平時熱熱乎乎的，此時也沒有網(wǎng)開一面放水，而是一邊冒犯一邊極盡安撫；平時愛答不理的，關(guān)鍵時刻挺身護住，筑起了銅墻鐵壁。
所以，她真正偏愛偏疼的人到底是誰？ 聰明如寶釵，立即體會到了鳳姐的苦心。為了避嫌，第二天她直接就搬離了大觀園。 王夫人尚還覺得過意不去時，鳳姐倒清爽回道：“也是應該避嫌疑的?！边€勸王夫人道：“依我的主意，竟不必強他了?！?/p> 這完全是寶釵家姐的口氣，支持妹妹離開大觀園這個是非窩，不用顧及賈府的面子。 此一刻的她，倒像個潛伏在賈府的王家臥底，才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瞬間便該泠然明白，為什么鳳姐從來不開寶釵“金玉良緣”的玩笑，因為沒有人會拿自家妹子的婚事取笑。
但你能說鳳姐跟黛玉不親近嗎？只是此親近與彼親近本質(zhì)不同罷了，對黛玉喜歡不假，但也是一段需要經(jīng)營維系、演給人看的人際關(guān)系； 而對寶釵卻是先天性的血濃于水，你理還是不理，它就在那里，不增不減。 人與人之間看表面哪能看得出來呢？最親近的反而是靜水流深，毫無喧嘩。 就比如職場里那些真正稠密的聯(lián)盟，因為牽扯到各方利益，往往都不肯明示人前，大家都知道了，好多事兒就不好辦了。 又比如那些在朋友圈里互動熱絡秀恩愛的人們，很多都是做給自己和別人看的，感情大多停留在熟人以上朋友未滿的層面，充其量是潛力股友情。 而最鐵磁的關(guān)系，反而很少公開互動，他們都私聊去了。 就算是去飯店點菜吧，我們也得有一個常識： 魚香肉絲里并不會真的有魚，而干煸豆角也不是真的干煸，那些豆角，都是事先過了油的，所以吃起來才格外香——就像，最牢靠的關(guān)系，都用不著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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