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大圣

公元1644年，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禎皇帝自縊殉國。

隨后，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引清兵入關，明朝宗室及文武大臣倉皇逃亡南方，擁立福王在南京稱帝，改元弘光，史稱“南明”。

然而，這個偏安一隅的弘光小朝廷并沒有維系多久，滿清大軍揮師南下，摧枯拉朽，勢如破竹，第二年5月便打到了南京城下，將京城團團圍困，要求南京政府立刻放下武器，開城投降，否則，一切后果自負。

狂瀾既倒，大廈將傾，作為東林黨領袖、文壇巨擘、禮部尚書，63歲的錢謙益面臨的是一場生死抉擇。

怎么辦？此時，他的小嬌妻，當年位居“秦淮八艷”之首的名妓柳如是，巾幗不讓須眉，表現(xiàn)出大義凜然的民族氣節(jié)，勸錢謙益說：“你身為朝廷命官，國家到了如此地步，就該以偉大的崇禎皇帝為榜樣，捍衛(wèi)名節(jié)，以身殉國。”

錢謙益遲疑地說：“我個人生死事小，只是放心不下你和家里。”

柳如是小手一揮，慨然道：“沒有書哪有紙？沒有林哪有樹？沒有墻哪有磚？離開國家你什么都不是，我陪你一起死！”

在柳如是的鼓勵下，錢謙益對外宣布，將效仿屈原，與愛妻一起投水殉國。

當天，得知消息的親朋好友、南京各界群眾及各大新聞媒體蜂擁而至，都趕來為錢謙益夫婦送行，盛贊二人視死如歸的高風亮節(jié)。

錢謙益含淚與大家依依話別，東拉西扯，遲遲不肯下水，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了，柳如是急了：“差不多就行了老錢，咱抓點兒緊吧?！?/span>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錢謙益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水中，那一刻，岸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默默注視著這悲壯的一幕。

一步，兩步，三步......突然，錢謙益停了下來，彎腰伸手在水里試了一下，起身對柳如是小聲說：“水太涼了，要不然，算了吧?！?/span>

一句話把柳如是給氣的，大家都等一下午了，你就給人家看這個？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眾目睽睽之下，臨陣退縮，這以后還怎么做人？你不死，我死！

柳如是“奮身欲沉池水中”，錢謙益死死抱住柳如是，拼命把她拉了回來。

第二天一大早，錢謙益在滂沱大雨中打開城門，率眾向清軍投降。

因為“水太涼”，錢謙益臨時變卦，硬是把投水殉國的悲劇搞成了喜劇。

緊接著，滿清政府下令所有漢人依照滿人習俗，剃頭留辮子，違令者斬，宣稱：“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要求漢族各級領導干部帶頭執(zhí)行。

漢人對這件事非常抵觸，《孝經》有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span>留了一輩子頭發(fā)，你說剃光就剃光？還在后腦勺留個辮子，跟老鼠尾巴一樣，多難看啊，大家誰都不想剃，可又不敢抗命，就來找錢謙益，想讓他跟上面說說，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大家七嘴八舌，錢謙益沉默不語，半晌，忽然撓撓頭說了一句：“頭皮癢甚?！?/span>便出門而去。

大家都以為他去洗頭了，沒想到，一會兒功夫，錢謙益頂著滿清新發(fā)型回來了，前面剃得精光，后面晃晃悠悠是一條辮子。

眾人一看，啥也別說了，回去剃頭吧。

外地有朋友聽說這件事后，寫信罵他沒骨氣，錢謙益并不生氣，回信勸說好友也投降清廷：“識時務者為俊杰，我們應該順應潮流，努力適應新形勢，就像適應新發(fā)型一樣，剛開始可能覺得有點難看，其實，慢慢習慣就好了?！?/span>

錢謙益投靠滿清后，表現(xiàn)積極，被清政府授予禮部侍郎之職，即刻進京赴任。

就這樣，錢謙益從一個人人敬仰的文壇大家，蛻變成了一個人人唾罵的漢奸賣國賊，南京有人專門寫了一首打油詩諷刺錢謙益：

髡辮頭皮癢，殉國水太涼。

修書勸好友，禮部錢侍郎。

錢謙益喪失民族氣節(jié)，為人所不齒，但他的夫人柳如是卻廣受社會好評，不僅因為她在投水殉國時毫不猶豫，慨然赴死，還因為她在老公受到清朝封賞，準備進京赴任時，拒不同行，堅決與錢謙益劃清界限，選擇留在了南京。

身為秦淮八艷和四大名妓之一，柳如是竟有如此深厚的家國情懷，“其志操之高潔，其舉動之慷慨，其言辭之委婉而激烈，非真愛國者不能。”人們不禁要問：一個青樓歌妓出身的女子，為什么會有這么高的政治覺悟？

跟所有青樓的小姐姐們一樣，入這行一定要起個藝名，一方面怕被同村的人認出來面子上不好看，更主要是，你還叫翠花的話，要不上價錢的你明白吧。

比如我們村趙大寶開理發(fā)店，原來洗剪吹一個頭十塊，后來把“大寶理發(fā)店”改名叫“夢巴黎發(fā)型設計中心”，本人改名叫“Tony”之后，一個頭三十八，你服不服？

柳如是本名叫楊愛，入職以后，老板給她起的藝名叫柳隱，她還不太滿意，從辛棄疾詩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中受到啟發(fā)，為自己改名“柳如是”。

當其他同事都叫麗麗、莎莎、娜娜、雯雯、蘭蘭、青青、芳芳、圓圓的時候，柳如是的名字，如同紅塵中的一股清流，超凡脫俗，一枝獨秀，很容易引起客人的注意，點鐘率明顯高過其他姐妹。

你看，這就是文化的力量。

當然，柳如是跟外面那些妖艷的女人不一樣，人家確實有文化。

柳如是幼年家貧，10歲時被江南名妓徐佛收養(yǎng)，很早便投身青樓，在業(yè)內的資歷相當深厚。

14歲那年，柳如是被一個年逾花甲姓周的大學士看中，將其贖身納為小妾。

周學士是明朝狀元出身，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且好為人師，工作之余，經常把柳如是抱于膝上，教她詩詞文章，搞得他老婆醋意大發(fā)。

柳如是聰明好學，如果不是因為周學士死得早，以柳如是的成績，考個一本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周學士死后，柳如是失去了依靠，被大老婆趕出家門，只得重操青樓舊業(yè)，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改名為柳如是，又稱河東君。

重返青樓的柳如是已與從前大不一樣，經過這幾年的成長發(fā)育，經過周學士的培養(yǎng)教育，柳如是不論在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有了長足的進步，不但出落得更加嫵媚動人，且知書達理，出口成章，可謂色藝雙絕，才貌兩全，很快在娛樂圈嶄露頭角，一躍成為江南地區(qū)最火的名妓。

每個漂亮女人的愛情故事都能拍至少四十集連續(xù)劇，柳如是的感情經歷相當豐富，談過的男朋友差不多能坐滿一桌，比如著名書法家李待問，江南詞壇領袖、號稱“云間三子”的陳子龍、李雯、宋征輿等等，都是柳如是的前男友。

這其中，她跟陳子龍的感情最為深厚，已經發(fā)展到同居，可惜后來被陳子龍的老婆發(fā)現(xiàn)了，帶人打上門來，鬧得滿城風雨，兩人被迫分手。

這件事對柳如是傷害很大，一度心灰意冷，說再也不相信愛情了，直到遇見了已年近花甲，名滿天下的大學問家，禮部侍郎錢謙益。

那一年，柳如是23歲。

生命中所有的偶遇，都是命中注定。

當時，錢謙益因為在擔任科舉主考官時營私舞弊，東窗事發(fā)后被撤銷了朝內外一切職務，發(fā)回原籍常熟。

被罷官后的錢謙益心情郁悶，回家途徑杭州西湖，便順道去旅了個游，在杭州一個朋友家偶然看到一首詩：

垂楊小宛繡簾東，鶯花殘枝蝶趁風。

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

錢謙益被詩中獨特的韻味所打動，忍不住大加贊賞，跟朋友一打聽，原來作者竟是江南名妓柳如是。

那時候，柳如是剛好因為失戀在杭州療傷，閑暇中寫下《西湖八絕》，自己也沒想到，竟被偶然路過的文壇泰斗錢謙益看到并欣賞。

接下來的事情都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也沒啥秘訣，跟現(xiàn)在泡妞戀愛基本是一個套路，先請吃飯。

人世間百分之九十的奸情戀情都是從飯桌上開始的，地點定在西湖樓外樓，高端大氣上檔次，除了價錢貴點兒沒別的毛病。

錢老師盛情相邀，柳小姐欣然赴約，二人相見，免不了一番客氣，一個夸姑娘色藝雙絕，才華橫溢；一個說您老德高望重，仰慕已久。席間，你給我夾菜，我給你添酒，眉目傳情，暗送秋波，先談工作，談文學，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開始談人生，談理想，談各自不幸的婚姻。

酒越喝越有味，話越聊越投機，雙方相見恨晚，依依難舍，天色已晚，不勝酒力，今天就別回去了，樓上開了間房，你好好休息，不碰不碰，保證不碰你，誰碰誰小狗，服務員，結賬！

就這樣，原本天各一方、地位懸殊的兩個人走到了一起，這段忘年之戀被后世傳唱至今：

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煙。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手難牽。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若是千年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種事，雖然說起來很浪漫，但一個年近花甲，一個青春年華，倆人年齡相差足足36歲，能行嗎？

朋友們都很擔心，但柳如是一點兒都不在乎，在愛情面前，年齡從來都不是問題。相對于小鮮肉，女生更喜歡成熟穩(wěn)重事業(yè)有成的老男人；而男人呢，眾所周知，特別專一，他們不論在什么年齡階段，最喜歡的始終是二十幾歲的女生。

真的，前些年，有個82歲的老先生娶了28歲的女學生，倆人相差54歲，轟動一時，怎么了，還不是生活得好好的，網傳人家96歲還喜得貴子了呢。

我們只能說，這是愛情的力量。

白發(fā)蒼蒼對紅妝，一樹梨花壓海棠。柳如是和錢謙益，就是這樣的愛情。

頂著外界的風言風語，沖破世俗的重重阻力，兩人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當然，錢謙益也是有老婆的，而且是一妻二妾，但老錢對柳如是十分寵愛，花重金在常熟虞山置辦了兩套豪華別墅，一個叫“絳云樓”，一個叫“紅豆館”，專門用來金屋藏嬌，這期間，柳如是還為老錢生了個女兒。

如果不是因為后來滿清入關，打破了這對老夫少妻的平靜生活，他們跨越年齡身份的愛情故事原本是可以入選中小學課本的。

清軍占領南京后，錢謙益變節(jié)投降，柳如是從前心目中的偶像轟然倒塌：我以為只有吳三桂那種人才會叛變，沒想到啊沒想到，你錢謙益濃眉大眼的也做了可恥的叛徒！

三觀不同，不必強融，以后睡沙發(fā)吧你！錢謙益接受清廷官職，進京赴任，柳如是拒絕跟隨，獨自留在了南京。

有人好奇，問：作為一個青樓女子，柳如是的政治覺悟是從哪兒來的？

首先，我們不應該歧視任何一個青樓歌妓，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說到底人家也屬于勞動人民的一部分，她們的愛國熱情是有目共睹的，商女亦知亡國恨，前有梁紅玉隨夫抗金兵，今有李香君血濺桃花扇，后有賽金花亂世救國民，她們用生命書寫了青樓妓女可歌可泣的不朽傳奇。

反倒是那些身居高位，世受皇恩，平時滿口仁義道德，動不動號召人民愛國的人，投降起來比誰都快，比如吳三桂，比如洪承疇，比如祖大壽，比如錢謙益。

其次，柳如是雖然沒上過什么學，但先后與包括狀元郎周學士在內的多位社會名流文壇大家交往生活，耳濡目染，受益頗多。

如果說，每段戀情都是一所學校，每個前男友都是一個老師的話，柳如是差不多就是博士后，不論學識還是思想，比尋常女子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后世將其位列為“秦淮八艷”之首，絕不是因為她的容貌。

錢謙益進京后并沒有得到重用，只給了個閑職，禮部右侍郎管秘書院事，負責編纂《明史》。

說到底是個叛徒，清廷從內心是看不起這種人的，反倒是大力表彰那些為國捐軀的前朝官員，而將歸順投降過來的120名明朝官員編入《貳臣傳》，錢謙益名列其中。

這讓錢謙益倍感羞辱，悔恨不已，僅僅半年后，便托病辭官，回到了南京。

事業(yè)受挫，生活也出現(xiàn)了問題，回來后第一天，便聽說一件事，他不在家這半年，柳如是出軌了。

事情是錢謙益的兒子說的，說小媽柳氏因丈夫不在家，寂寞難耐，與一個姓鄭的書生搞在了一起，被兒子捉奸在床，告發(fā)到了官府。

錢謙益聽罷勃然大怒。

不是生柳如是的氣，是生兒子的氣，說你這熊孩子咋這么不懂事呢，“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jié)，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意思是，國都亡了，我尚且不能保全名節(jié)而選擇了投降，你有什么資格去責怪一個女子不能守身如玉？

小錢當時都驚呆了，說爸你氣糊涂了吧？她給你戴綠帽子你還護著她？

錢謙益說你給我滾！“不及黃泉，不可相見！”除非我死了，否則不想再看到你。

錢謙益對此事的處理出人意料，在當地轟動一時，有人說老錢對老婆是真愛，寬宏大量，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其實，錢謙益自己心里最清楚，什么特么寬宏大量，根本就是對自己當初不聽老婆的話變節(jié)降清，心懷愧疚，無顏責備。

錢謙益歸鄉(xiāng)后不久，自己的一個學生因為寫詩譏諷清廷被捕，作為老師，錢謙益也受到牽連入獄。

柳如是心急如焚，利用自己在社會上的關系，四處奔走，全力營救，錢謙益最后才免于一死。出獄后，他作詩感嘆：

慟哭臨江無孝子，從行赴難有賢妻。

這件事之后，錢謙益徹底與清廷決裂了，“失身于前，歸正于后。”與柳如是一起，全身心投入到了反清復明的活動中，“日夜結黨，運籌部勒”，積極與南明殘余勢力聯(lián)絡，傾盡所有，資助鄭成功北伐，意圖光復大明，一雪國恥。

然而，老錢終究沒有等來這一天，公元1664年6月17日，82歲的錢謙益帶著無限悔恨離開了人世。

臨終前有詩云：

忍看末運三辰足，苦恨孤臣一死遲。

錢謙益死后，錢氏家族為爭奪財產發(fā)生了激烈沖突，眼看復明無望，萬念俱灰的柳如是一怒之下，懸梁自盡，死時年僅46歲。

作為一代名妓，柳如是有著尋常女子所不具備的家國情懷和政治抱負，她常身著男裝，與反清義士縱論天下興亡，她曾說過：“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亂御侮，應如謝東山運籌卻敵，不可如陶靖節(jié)亮節(jié)高風。如我身為男子，必當救亡圖存，以身報國！”

近代學者陳寅恪曾這樣評價柳如是：

披尋錢柳之篇什于殘闕毀禁之余，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而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fā)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認為柳如是雖是“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但卻堪稱“女俠名姝”“文宗國士”。

英雄每多屠狗輩，俠女從來出風塵。學者王國維亦有詩贊曰：

幅巾道服自權奇，兄弟相呼竟不疑。

莫怪女兒太唐突，薊門朝士幾須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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