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塔可在法國一修道院的展場。他的漢代墓道作品正置于石棺之上。中西一同,仿佛庚子時疫的照影 塔可,璧人也。 你看,玉樹臨風一少年,在《詩經》山河的背景前,往中國攝影界出場——那一番書香! 據說,當時北京,不約而同地形成了一個塔可的保護圈子。大約因他與他的《詩山河考》,干凈,貴氣,有點珍稀。 塔可出現在廣州參加《中國風景》展的時候,也正是如此。當時我們在黃花崗的夜色林中,燈燭迷離,連酒菜都等了很久了。他從機場來,隨夜突入,一襲圍巾,一個拉桿箱,這一白凈少年,笑著,讓夜色也一時光亮起來。于是我們的中年女編輯就“咦呀”的一聲—— “我能抱抱嗎?”她的眼睛被點燃了。 塔可還是笑,給抱了。另一位姑娘,嬌叱一聲,豈讓專美,也討個抱。也給抱了。他笑得還是聰明得體。 我猥瑣地看著,不由得想到,小兄弟,想當年,我也是如此肥白細嫩的。時間是把殺豬刀,你等著。 攝影家塔可 木格 攝 不過我當年沒他那悶騷的時尚。到底是剛放洋回來的,洋氣,還有富貴氣。記得一位評論家在朋友圈批評《詩山河考》,說他照片好看就是為了賣作品——攝影評論家與攝影人常有一種窮人之間的恨意。有人就說了一句:塔可家不差錢。塔可也跟一貼:嗯,家里做點小生意。 塔可自帶光韻。其照片也是?!对娚胶涌肌?,遠看灰蒙蒙的,灰得煩,細看原片,你會感到這灰是漫浸到紙里的,有琥珀之感,光韻,在作品中不是一個點,是整個面含蓄著。 當時培武兄和我選擇這林中夜宴,也屬悶騷(騷者詩也)。感覺大家都有要對得起他的意思:風雅之地,才是他的土壤。還聽說他在美國游學,不拿文憑,只管游走而學,有當年陳寅恪先生之風。這種名士風流,現在哪里找呢? 《詩山河考》 三良,2010 他可能也敏銳地意識到,他所沉醉的中國之道,最大的問題,在于相當程度上失去了現實土壤。讓你要準確地找到這個民族的靈魂,有那么一點難。 原因在于中國歷史總是治亂交替,總是新朝毀壞前代物事,所以真正久遠的地表遺跡,遠比比歐洲為少。尤其是近百年,除了人種,體制、思維以至建筑、風習,已發(fā)生顛倒性變化,衣冠墜地,已非華夏。 在我少年時節(jié),我尚能在鄉(xiāng)村體會蘇東坡的蓑衣穿林打葉聲,尚能聽見朱夫子說的水滸傳式的官話。而今,這些已經隨老人們消失遠去,我在網路時代,有時夜中想起,會悚然而驚:古典社會正是從我們的手上無聲滑落了,且永不再來,永成追憶。這讓我覺得有一種暗夜般的恐怖之感。 現在,我的國學師友們,只能呆在羅馬風格的樓盤里,捧著線裝書與卷軸畫。作為古典社會的最后一代,我們只能感懷:我們的國學,早已是紙上的學問,紙抄著紙,距真經已遠,距現實更遠。中國學問與中國土地產生斷裂。 《詩山河考》 小畜,2010 但藝術家是干什么的?是精神的考古者,文化的復活者。塔可正是在此處找到事業(yè)焦點:禮失求諸野。他敏銳地妄圖勾沉,即使蛛絲馬跡,也小心地收了,以求去拼接出這文明的曾經鮮活。這樣的藝術家有不少,王寧德抽象表現了計劃年代,老魏妄圖對接明清,再往上,曾翰思慕兩宋,李止參悟五代,緬懷唐陵漢闕的,就更多了。 這一場古今對弈,以塔可為最。《詩經》,是多么鮮活的詩歌??!塔可年輕,有《桔頌》般的朝氣,居然立下雄心,為“詩三百”作個活注!不少人覺得牽強,而我覺得,他搭起了一座通向遠古的橋梁,省略兩千年,悍然對接,沒準就接得上! 于是這《詩經》,一下子完全形象化了,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的中國北方影像集群,也因《詩經》一統(tǒng)主旨,境界大開,趣味盎然。兩相得益,意義激發(fā)。當然,這是我的個人感受。 有些論者覺得他沒接上。是的,一開始出現在網上,我也不以為然,感覺沒來由的幾十張照片,這就代表《詩經》了?塔可是聰明的,不是無的放矢的。慢慢地,他泡夠了《詩經》,也考證了詩中諸地所在。雖然這并不是最重要的,但他最后終于在每張作品上加了與《詩經》對應的圖片說明,哪一大部哪一首,甚至拍的是哪一句。這非常給力。那軟軟的風景,也就硬朗起來。 《詩山河考》 峱山之陽 2011 這要求讀者有想像力。比如一只死兔子,與鄭風有關系不?這是個太有趣的話題。你看過作品整體,會覺得這個對應的企圖,別有深意。 地皮還是這個地皮,人種也大致還是這個人種,漢字還是這漢字,總還有藕斷之后的絲連的。 比如我們打籃球,在后場的時候,就要想到十米之外的投籃。又如我與足球手張克純配合,在后場時,更要想到一百米外的射門,配合十幾腳進那大門的可能。吳博士批評說景大人小,其實你心大,人就大,就裝得下無盡之藏了。 確實,很多時候,你無法進行現實的對接,連黃河,都基本上對不上春秋時的河水了。但黃河還在呀,還是如此東西。更重要的是,我感受到的,正是意義上的相對,對位固然產生驚喜,而錯位正好產生戲劇性,讓人深思這古今之變,從而引發(fā)現實批判! 他曾經告訴過我,詩經中寫到的一座小山,他是找到了,不想正在為現代化建設,而在鏟除之中! 這山在山東青州,峱山。他說: 相傳,春秋時期,青州西部淄河南岸的稷山附近,出現了一種形狀奇怪的野獸,相貌猙獰,十分兇殘,樣子很不好看。文人們便用一個犬,一個丑,一個山,造了這個“峱”字,為之命名,從此,那座山就叫了峱山。 《詩經·齊風》里有一首民歌《還》,真實地記錄了打獵生活,也是一首贊美峱山的詩。據說這是齊哀公時期的一首民歌。這首詩說的是兩個年輕人,在峱山打獵相遇合作捕獵的故事,對峱山的風貌也作了描述。 塔可找到此山,僅剩余四分之一,空有一個生造漢字留在世上了。對應《詩經》的浪漫神奇,這其中的深刻與力量,自不待言。 曾翰等朋友找過范寬的“溪山”,李止也認為他找到了荊浩的洪谷。這不是一般的思古好古,這是行為的藝術。塔可峱山式的考證,還有不少,這轉向上古物事的動作,背棄的正是當代。 塔可的每張作品,如是是地點物事的考證,也有在詩經的產生地,產生的聯(lián)想。比如《三良》一圖,攝自秦國故地,典出秦風里的《黃鳥》。三良,就是秦穆公時候還是人殉,有三個君子自告奮勇,代替幾百人殉葬秦穆公。塔可說:“這么一個白雪皚皚、沉重大地上默默前行的三個人,讓我想起三良來。” 第十洞天 括蒼山 瀑布 塔可的游走,當然是個艱苦工作。一個巨大的有質量的影像文本,不會無緣無故地產生,也不會產生不了豐富的解讀。事實上,這是中國攝影界里少有的純文本引發(fā)的文化思考。 塔可照此穿越之法,后來又與清代的黃易先生對話,近年又去尋找道家的洞天福地。這拍洞,我也曾有此想法,因為那洞,無論自然的還是人工的,都有超級形式感,光暈一重又一重。但是未免流于沙龍,而他以“洞天福地”為經,就太聰明了,境界就開了,影像才有著落,有座落。 我在庚子之春,曾寫過一篇《山那邊沒有桃花源》(見本公號)。我從小是個探洞愛好者,正好近年有幾個洞的故事讓我心情很差,我就講出來,講連州一個天坑殺人的故事,講道縣天坑殺人的故事,最后講武隆一溶洞,一位中年男子,將妙齡女兒托付給山民的故事,這最后一事,是姑娘死,父親也死,實在慘極。由此,我得出結論:哪里有什么桃花源那! 我找了塔可要了幾張配圖。仿佛在說:洞天豈是福地!世上哪有洞天福地!由此一來,看塔可的美圖,竟倍增了一種諷刺性,感覺他的圖片,不是美,而是有形式的刑具!這實在是張?zhí)m坡的地獄天的文雅版呵。 漢中五龍山,龍洞。看上去樸實的洞耳,實在有些惑人 不說了,我想,塔可恐怕也有此意,不過未必如我深。我也同他的保護者們一樣,希望他葆有一種優(yōu)雅與富態(tài)。風雅種子不該絕。 那次黃花夜宴之后幾天,我那破車拉著一車人去連州參展。這是我的小小理想,在連州路上,拉一車青年才俊。車上有敖國興塔可李勇等人,很有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的快感,太滿足了。車過英德,路邊一個又一個賣石頭的場子,我就說起這是米顛勘石直到埋骨之地。到了山崗野處,停車撒尿,他就在路邊拾了一二小石,在綿白的手心里摩挲游動,然后眼睛放光地盯著我:可不可以借我一點錢…… 沒想到這么年輕就是玩家。好,有癖好最好,這叫游于藝。如此,可游人生,人生可游。如此就是幸福。 對了,不幾分鐘,他在車上說要結婚了。我們都說起婚姻之難,將他唬住了?,F在也不知他結婚沒有。那應是一對璧人。 好,抱抱。 (本文將收入浙江攝影出版社《四十八席》,即將出版,敬請留意。) 本作者 編輯于平安夜,謹祝世界平安,各位圣誕快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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