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1987年生,甘肅天水人。出版有《南城根:一個中國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曾獲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敦煌文藝獎等。 土炮,作為兒子 土炮不是炮,是我們家鄰居的鄰居的名字。 土炮母親來我們家。我坐在門檻上刷微信。 院子西角,不知哪年丟棄的一粒蘋果籽,長出了苗子?,F(xiàn)在一人高了。父親冬天修剪過。院子南邊,是炕大的一塊花園。韭菜開花,月季猩紅,葡萄藤攀在屋檐下,肚皮上掛著稀稀拉拉紐子般的葡萄?;ê筒耸歉改阜N的,但人都不在。一個在城里打工,一個在遙遠(yuǎn)的天津打工。 土炮母親看我家門虛掩著,以為我母親回來了,想進(jìn)來說幾句話。她一手提著鋁盆,一邊的胳肢窩里夾著一捆蔥。盆邊上粘著面粉。銀色的盆子,在正午陽光的反射下,摔出一坨亮光,淌在地上。她跟母親是同歲的人,娘家離我舅婆家也不遠(yuǎn)。她跟我母親一樣蒼老了。五十來歲,白頭發(fā),猶如荒坡的野草,一茬一茬長。沒辦法,集上買了劣質(zhì)的染發(fā)劑?;貋碚{(diào)和一下,用舊牙刷抹在頭發(fā)上。味道刺鼻,扎眼睛。沒幾天,顏色就掉了,還是滿頭白,她們懶得拾掇了。她們是中國最苦命的一層人,為了生存,為了子女,受盡了人世間所有苦,操碎了干裂的一顆心。 土炮姐弟二人,姐姐早些年嫁人了。土炮母親到現(xiàn)在都后悔當(dāng)時要的彩禮少了,才三萬元。三萬,太少了,放到現(xiàn)在,城里一個廁所都買不下。她給土炮娶媳婦時,女方要了十四萬的彩禮,退了兩萬,也要十二萬。相比她家姑娘的彩禮,差太多,讓她一直耿耿于懷,也一直對土炮父親有怨言,動不動扯起這事,罵一頓。 當(dāng)初,家里的主是土炮父親做的。他覺得彩禮這事,不能沒有。沒有的話,人家覺得你姑娘不值錢。也不能過分,這又不是倒賣人口,不是賣騾子賣馬要討個好價錢。況且,姑娘嫁人,當(dāng)父母的還是希望他們一家人把日子過好。一次性把男方掏空,姑娘嫁過去,日子咋過?土炮父親的話,不無道理。土炮母親說,你有一顆菩薩心腸,但土炮娶媳婦,你能保證人家女方也這么想?土炮父親嫌女人家瞎攪和事,打發(fā)出去了。最后和男方的媒人商定,彩禮要五萬,到時候,退兩萬,皆大歡喜。 輪到土炮娶媳婦時,女方家開出的條件是:彩禮十五萬,三金,四季穿的衣裳各三套,到西安拍婚紗照,去三亞旅游,最關(guān)鍵的是城里有房,有車。女方獅子大張口,土炮家自然是無法接受的,房子、車子、彩禮,加上其他花銷,差不多一百萬。就是把老兩口宰了,割成肉,賣了,也換不來一百萬。但也不能因為沒錢,就不給兒子娶媳婦啊。最后他們托媒人,跑了不下十趟,把一套房和一輛車抹掉了,答應(yīng)以后手頭寬裕了一定買。女方把三金提升成五金,最后才勉強(qiáng)同意。 在西秦嶺的今天,農(nóng)村人結(jié)婚,女方城里要房,已經(jīng)成了最基本的要求。城里沒房,這事基本就別提。土炮父親為女方暫時放棄房和車感到欣慰,甚至有點驕傲,在村里不時吹噓,你看我家兒媳婦,沒要房和車,就跟了我家土炮。 結(jié)婚以后,土炮帶著媳婦到城里打工去了。土炮搞裝修,主要粉墻。媳婦在酒店當(dāng)服務(wù)員。 這期間,土炮父親出事了。 那是一個夏天,正午過后。土炮父親把門口的一堆驢糞掃到墻根下,無意間瞥到家里唯一的黑驢蹄子長了,前面裂著幾道口子,看來該削蹄子了。給驢削蹄子,跟給人剪指甲一個理。 他從村里找了半天,也沒找見一個能幫手的人。只好從廚房喊出切酸菜的土炮母親,給自己幫忙。他找出多年不用的門擔(dān),提了繩子,放到門外。又取下鐮刀,噴了幾口水,在廊檐下的石頭上,磨了磨。黑驢在門口杏樹下拴著,乘涼,尾巴摔打著,趕蚊蠅。土炮父親把驢韁繩緊緊纏在樹上,把驢頭提起,讓驢無法掙扎。然后湊上前,一把抓起驢后腿,一扯,搭在土炮母親抵上來的門擔(dān)上,用繩子一綁,固定住。土炮母親用肩膀扛著門擔(dān)的另一頭。把驢后腿抬起,讓驢蹄子盡量朝上。黑驢擰頭甩屁股,踢騰了半天,發(fā)現(xiàn)無濟(jì)于事,才稍微消停了一點。土炮父親提著鐮刀,站在門擔(dān)左側(cè),刀刃向內(nèi),把厚厚的碗口般的破損蹄子,一點點削下來,像削果皮一樣。驢又掙扎了一陣,很快習(xí)慣了這種不適感,便任由主人削了。左后腿削完,換右后腿。地上落了一層薄片狀的驢蹄子,大小不一,像一層黑樹葉。眼看著馬上削完了,但最后一鐮刀,土炮父親沒控制住,手下一滑,削深了,削過蹄子,鉆到肉里。黑驢一疼,渾身一抽,屁股兩扭,上跳下竄,又咬又踢,沒幾下,綁在門擔(dān)上的蹄子掙脫了。以土炮母親的力氣,哪能治住一頭暴跳如雷的驢。土炮父親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遲了,黑驢朝他胸口一蹄子。他從崖上翻下去,把腰摔折了。 腰折了以后,家里因為結(jié)過婚,沒錢治,土炮父親躺了一年多,最后能下炕了,但走路勾著腰,像一只蝦。才五十出頭的人,已經(jīng)不像樣子了。 土炮和媳婦在城里打工,掙錢,一心要買房。給父親看病,也舍不得。城里的房價,日了天了,一周一個價,一月一大漲,均價過萬了,離城里半截子的,也要七八千。以他們掙錢的速度,一年拼死拼活攢五萬,六年才能攢夠一個首付,再辦一個貸款,每月還三四千,還三五十年,這一輩子人陷在房貸的泥潭里,也就沒指望了。 但買房是他們的理想。他們要和村里人一樣,離開麥村,體體面面地當(dāng)城里人。 土炮父母并不反對兒子在城里買房,雖然家里蓋滿了房,再住四五個人都沒問題。當(dāng)初他們口頭承諾過,要給兒媳婦買房。現(xiàn)在倒好,老兩口掙不了錢,自己的日子也過得很難心。他們一度為不能出門打工掙錢給兒子買房填補(bǔ)而感到愧疚和痛苦。 土炮母親坐在院子的臺階上,陽光照著她灰白的頭發(fā)和滿臉倦容。我似乎在她的側(cè)影里看到了我母親的樣子,她們同樣疲憊,同樣無助,同樣被生活磨得千溝百壑,同樣為了子女受盡苦難。這人世間,活著,可能就是來受罪的。 土炮母親說,跑了半個莊,都是些老弱病殘,連一點漿水都沒要下,上午拔了幾棵白菜,準(zhǔn)備弄點漿水酸菜,要不來一點酵子(發(fā)酵用的漿水)。 我應(yīng)道,能走的都走了。遂又想起土炮父親,問身體咋樣。 老樣子,光把屎尿能自己送掉,啥活也干不了。 土炮咋樣?聽說媳婦生娃了,兒子還是女子? 女子。 你咋不給幫著帶娃? 剛生下,伺候了幾天月婆子,人家嫌我這也不會弄,那也不會弄,我忍著,啥話都不說,心想,我再不會弄,也把兩個娃拉扯大了。有一天,給人家燉了一只土雞,提到醫(yī)院,人家嫌煮得太綿了,倒廁所了,我氣不過,說了兩句,人家大哭大鬧,往土炮的臉上唾唾沫,不給娃喂奶,把我罵了個里外不是人。我也就忍了,心想,都是為了娃,一輩子了,啥氣沒受過,罵幾句就罵幾句,反正也掉不了肉。結(jié)果,有一天,娃尿了,我給換尿布,人家一把把娃奪過去,罵我手賤兮兮的,啥球事都不會弄,還不如滾回去。當(dāng)時病房里那么多人,把我莫名其妙罵了一頓,我又沒惹她,又沒干啥錯事。我躲到樓道里哭了一場,傷心得很,我就回來了,想著你愛咋咋去。后來聽說娘家她媽來伺候了,咋伺候都覺得好。哎,你說現(xiàn)在的媳婦,還是人養(yǎng)的嗎?自己的媽,親得很,男人的媽,跟狗一樣嫌棄,以前可不是這樣子啊。 世道變了。 一只野貓站在墻頭,目光茫然。村里的老鼠幾乎絕跡了。以前滾疙瘩,現(xiàn)在很少了。抓不到老鼠,貓一只只餓得無精打采。我一揮手,貓脖子一歪,跳下墻頭,走了。 選選,你說,養(yǎng)兒子干啥哩?有啥意思?小的時候,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大了還要供給念書,還要娶媳婦買房子,還要受媳婦的羞辱,你說,養(yǎng)兒子能干啥?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問題,猶如尖刀,也刺在我心上,讓我無地自容。捫心自問,父母養(yǎng)我們,除了給他們帶來苦難和委屈,榨干他們心血和余生,還能干什么?兒媳婦不孝也就罷了,兒子也是一路貨色。當(dāng)兒子的,與禽獸何異? 后來我回來,跟他爸說起,才明白,人家罵我,是嫌棄我們老兩口沒本事,給他們給不了錢,也買不起房,以后還要拖累他們,心里不高興。加上這一次,我沒給人家錢,我哪有錢啊,就靠在村里打個臨工,掙個油鹽錢。沒給錢,人家就怪怨,就罵我出氣。 不管是娘家的媽,還是婆家的媽,都是長輩,都是人,咋能張口就罵呢?現(xiàn)在的兒媳婦,讓人害怕。 這是你的想法,人家才不這么想呢,你掙不來,就是老不死,就是害。土炮母親嘆了口氣,眼窩子落滿了烏云。你說,現(xiàn)在都這樣,等我們老了,動彈不了了,咋活?那時候,可能就真的要掛個繩子吊死了。 盆子在石頭上磕了一下,發(fā)出了清脆的響聲,在午后,異常刺耳。她起身,說,該回了。 我問,出院了沒? 出了。 出了應(yīng)該回來,我們這里涼,城里能把人蒸熟,回來坐月子好受些。 嘿!人家才不回來,在蓮?fù)ぷ饬藗€民房,是個套間,住著哩。我還問過回來不,土炮說不回來,就在城里坐月子,帶娃。不回來也好,我輕松點,一回來,先人就來了,我還不會伺候。前兩年,一到六月天,在城里帶娃娃念書的,一放假都回來了,打工的也回來收割麥子來了,現(xiàn)在,都不來了,現(xiàn)在的鄉(xiāng)里人,不愛鄉(xiāng)里愛城里,何況我那兒媳婦呢。 她要走了,我把她送到門口,她半躬的后背,在地上落下了沉重的影子,被她拖動著,吃力、艱難地移去。臨出門時,她問我啥時候走,走的時候給土炮捎一袋菜,都是自己種的。我答應(yīng)了。 花園里的韭菜,依舊綠著,月季,依舊紅著。葡萄抱著自己的肚子,滿腹心事。風(fēng)把院角的竹子,搖響了。那葉片互相切割互相摩擦出的狹長聲音,像一群即將老去的父母,在六月的角落,捂著眼,細(xì)細(xì)地哭著,哭得很疼,很疼。 真的,他們要去西安過年了 他們要去西安過年了。 他們要去西安過年的消息,早早就在村里刮著,像一群烏鴉,落到這家頭頂,又落到那家頭頂。他們早早就放出風(fēng),揚言要離開麥村,去當(dāng)西安人。有人建議,動車通了,坐動車去,快得很,才一個多小時。他們說,那不行,他們要坐班車。為啥?票價都差不多。他們秘而不宣。 他們一家五口。兩個姑娘,一個兒子。姑娘快三十了,兒子也有二十五了吧。反正村里人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們的三個孩子了。人們只記著他們小時候的模樣,一個個上嘴唇掛著兩根黃稠的鼻涕,哼哧,吸進(jìn)去,又流下來,哼哧,再吸進(jìn)去,又流下來。那兩根鼻涕,在他們的整個童年,都掛著,似乎就未曾斷過。那可真是兩根寶啊。村里人給他們?nèi)〉木b號分別是,大鼻吊,二鼻吊,三鼻吊。 鼻吊鼻吊,鼻涕搭燈泡。 據(jù)說鼻涕擦不干凈的人,念不進(jìn)去書。這是誰說的?記不起了。 我上三四年級的時候,大鼻吊和二鼻吊上一二年級。她們扎著兩根刷刷,像雞毛毽子,頂在長滿蟣子的腦袋上。我們村的小學(xué),四個年級,三四十個學(xué)生。太少,一三年級共用一間教室,二四年級共用一間教室。一個年級不足十人。一溜子坐在靠窗邊,一溜子靠墻坐。老師先給一個班上,另一個班寫作業(yè)。然后打個顛倒。那時候,我們上一年級時,就偷著聽了三年級的課。上二年級時聽了四年級的課。算是提前兩年預(yù)習(xí)了。而上三四年級,耳朵里還會聽到一二年級的課。也算是溫習(xí)了。所以,小學(xué)時的課文,我們記得滾瓜爛熟,背起來簡直是瓦罐里倒核桃,因為學(xué)了兩遍啊。 而大鼻吊和二鼻吊,就比我們差遠(yuǎn)了。一篇課文,背三天都背不會。老師叫上去調(diào)板,聽寫詞語。她們站在黑板前,吸溜著鼻涕,半天時間寫不了一個字腿腿。老師提著竹棍,在她們身后來來回回晃,嚇得她們兩條腿打擺子。老師氣急了,在她們手背上抽了一竹棍。她們嘴一張,哇——哭了起來,鼻孔里噴出一個鼻涕泡,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大得像一顆電燈泡,快把臉都遮住了。 你娃,笨得連豬都騎不上。老師咬著牙,罵道,你爸是個聰明人,咋養(yǎng)了個你,這么提不上串,下去! 她們用袖子把那兩顆“燈泡”擦掉了。然后坐在座位上,認(rèn)認(rèn)真真聽課??衫蠋熯€是說她們頭里裝的是麥草,因為試卷發(fā)下來,她們的分?jǐn)?shù)又沒有上十位數(shù)。 后來,她們也就長大了。 長大了以后,我們就不能隨便叫人家的綽號了。我們就叫她們的官名:愛花、愛草。她們的弟弟叫愛田。愛花愛草上到初一初二,輟學(xué)了。輟學(xué)后幫著家里干了一年農(nóng)活,隨后被親戚攛掇著去南方打工了。打什么工,我們也不清楚。 她們的弟弟愛田呢?情況稍微好點,不至于笨到雙手畫不了一個八字。但也強(qiáng)不到哪里去,配套練習(xí)幾乎每一頁都空著,為啥?不會填。別人一學(xué)期都上結(jié)束了。他還停留在前三課,沒有回過神來。念到初三畢業(yè),實在念不進(jìn)去,也輟學(xué)了。其實他父母對他還是抱著很大期望的,希望他能念下去,兩個姐姐打工完全能供給住。將來考個大學(xué),讓墳園里冒一回青煙。但事與愿違,他早早就向父母表示要南下打工的意愿,準(zhǔn)備掙錢,回來買一輛摩托,那才耍人呢。這是兩千年末,這是他的夢想。 在三個子女打工之前,他們兩口子都在家里務(wù)莊農(nóng)。和其他麥村人一樣,春種秋收,年復(fù)一年。 后面,隨著九十年代搞副業(yè)興起。麥村一大撥子男人都出門搞副業(yè)去了。遠(yuǎn)的去了新疆廣東,近的在銀川蘭州。鼻吊爸跟上出門搞副業(yè)(那時還不叫打工),在銀川的工地上搬磚。人老實,肯出力,也懂眼色,會來事,一年下來,能掙個七八千元。那時候,一分錢能頂一分錢用。幾年下來,他們攢了一疙瘩,在院子?xùn)|面蓋了三間偏房,一磚到底,打算給兒子留下以后結(jié)婚用。 男人盤算著,照這么再干三五年,就能掙好幾萬,在麥村,也算是殷實人家了。到時候,再也沒有人會叫他們家的孩子是鼻吊了。人窮志短,現(xiàn)在叫,雖然心里不舒坦,但又無可奈何。 一年以后,男人的算盤落空了。 男人出事了。 那一天上午,他依舊搬著三輪車剛拉回來的一堆磚,因為個子不高,抱磚,就喜歡從下面往上抱。這么一來,下面被掏空了。當(dāng)他剛把一片磚抽出來,碼在一起,搭上卡子時,眼前堆著的磚倒了下來,像洪水猛獸傾瀉而下。他眼看著自己被磚頭淹沒,昏迷了過去。醒來后,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白墻,白褂子,白色的藥片。鹽水在玻璃瓶里,滴答,滴答,無休無止的樣子。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他只記得紅色的磚頭,脫韁一般,叫囂著,一眨眼,席卷而來,吃掉了他的骨肉。天黑了。當(dāng)他伸腿,準(zhǔn)備把一泡尿撒到廁所時,卻發(fā)現(xiàn)不對勁,左腿上好像失去了什么,輕,而空洞。他彎頭,艱難地看到,自己的左腿,從小腿肚到腳,不見了。醫(yī)生在他昏迷的時候給他截肢了。他曾一度陷入難過和對未來的恐慌之中,眼淚填滿眼窩子,家族里自帶的黃稠鼻涕也溜了出來,搭在嘴唇上,像一根蚯蚓,任其伸縮。 事后,大概也是一年之后,他才偶爾聽到,他被壓到磚底下之后,幸虧周圍的人看見,立馬刨出來,送到了醫(yī)院,要不小命難保。但左腿粉碎性骨折。能治好,不過得慢慢治,花費也較大。承包活的老板心一橫,說,截肢。因為他知道,截肢,一次性給個萬把元,病治好,這事就了了。塑料紙擦溝子——兩不沾。如果保守治療,花錢不說,治不好,治個半生不熟,隔三差五來找事,不得消停,弄個腸子癢人——抓不得,就麻煩了。還不如把事情做到位,做徹底。 當(dāng)鼻吊爸拖著半截空褲管回到麥村后,所有人都吃了驚。曾經(jīng)強(qiáng)健如公牛的人,出了一趟門,回來竟然瘦弱不堪,連條腿都沒保住。大家唏噓著,感慨著,提著幾顆雞蛋,或者一斤白糖去看望他。聽他一遍又一遍嘮叨他被砸倒,被送往醫(yī)院,被截肢的過程。說得嘴角唾沫泛白,鼻涕哧溜。人們聽著,滿心沉重,心理脆弱的女人,總是抹著眼淚,回了家。 回到家以后,鼻吊爸就過起了吃喝拉撒的日子。因為殘疾,無法干活,不能下地,屋里屋外的活全由鼻吊媽操持著。原先一個肥得跟瞎瞎(鼴鼠)一樣的女人,幾年下來,面削骨瘦,眼窩倒陷,成了一把麻稈。 日子就這么過著,不咸不淡。守在麥村,百十戶的偏遠(yuǎn)山村,沒有啥大事。日月如常,不增不減。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可命和天的事,鬼知道是啥樣子的。所以,慢慢熬著,一天天也就這么過了。 在外面打工的鼻吊姐弟三人,很少回麥村,即便是逢年過節(jié),也很少回。他們似乎早已忘了麥村,麥村也早已忘了他們。每個麥村走出的人,都是如此。遺忘,和被遺忘。 他們兩口子,反正也就那么過著,日子推得緊緊巴巴。當(dāng)人們都斷定他們會是留在麥村,難以脫身,最后老死在這里的兩口子時,人們的推斷錯了。人們掰著指頭數(shù)來數(shù)去,四五百口人,留下來的就那些,都是難以脫身的,要么窮,要么老,要么殘。而他們家怎么說,都屬于難以脫身的一類。但人們在掰指頭縫隙里,突然聽到他們要去西安過年了。 他們要去西安過年了。這消息,刮來刮去,最終刮進(jìn)了每一個麥村人的耳朵里。 他們臘月底就要動身了。他們在西安買了房子,據(jù)說在曲江那塊,地段好,面積大,精裝修。老人們坐在熱炕上,烘烤著頹敗的年月和骨肉,估摸著那房子,少說也得一百萬。人們驚得連下巴都掉下來。天啦,一百萬,就是讓他們印冥票,也不是件容易事。 他們準(zhǔn)備坐班車。為什么不坐動車?不坐火車?為什么呢? 后來,人們才聽說,他們要往西安背過去一袋子洋芋,一袋子面,提一壺五十斤的油。而這些東西,聽說動車上不讓帶。到火車站,又那么遠(yuǎn),所以最終決定坐班車。老人們不屑地說,當(dāng)啥西安人,還不是往過去背米面油,人啊,活在自己的莊里,還是個人,只要出了門,進(jìn)了城,連個狗都不如了。老人們嘲笑著說,你就當(dāng)個西安人,渾身的土炕味還是洗不掉,你鼻子上銜的鼻涕,還是擦不干凈。老人們撮著干癟的嘴笑了,露出了兩溜黑紅的牙床,像兩道干枯的河岸,寸草不生。 但人們還是想不來,他們家到底哪里來的錢。三個鼻吊都在外面打工,后來兩個姑娘先后嫁人,找的都是外省的。先有娃,顯懷了,紙包不住火,才跑回家認(rèn)親的。兩口子氣炸了肺,但生米煮成熟飯,沒治,只好答應(yīng)了。男方兩家,送的彩禮,加一起不夠十萬。這十萬,離買一套西安的房子差距甚遠(yuǎn)。她們的日子也過得緊緊巴巴,婚后很少接濟(jì)娘家。三鼻吊還是在外面打工,染成一頭紅毛,跟雞冠子一樣,每月吃喝玩樂之后,剩下的一點錢只能把指甲縫填平,哪有余錢給家里交。他們兩口子,男人是個跛子,常年窩在家里,掙不來錢。女人守著幾畝薄田,一年下來的收入,光夠吃喝。實在沒辦法,就去了北京,在一家飯店端盤子洗碗。 人們終究想不來,他們家哪里來的一百萬。人們嘴上表現(xiàn)出不屑,但心里還是塞滿了黏稠的羨慕和嫉妒。人們想破腦袋,把他們家祖宗八代都統(tǒng)統(tǒng)盤算了一遍,還是沒有想清他們家來錢的門路。這就怪了。 人們?yōu)榇硕鵁o端痛苦。在無所事事的冬天,這比一場雪還輕薄的消息,刮過他們心坎,這讓人們無端痛苦。 后來,人們偶然聽說三鼻吊出了事。啥事,鼻吊家守口如瓶,人們無從知曉。 還有兩個月,他們就要去西安過年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就去吧。至于麥村,還是那個麥村。 老馬,拖拉機(jī) 這是秋天的事,放在冬天說吧。吃食會過期,但事不會。 白露高山麥。麥村陰冷,白露時分,就該種山頂上的麥子了。太遲,地一凍,就出不來苗了。 以前村里牲口多,家家戶戶都有。少則一頭毛驢、一頭黃牛。多的,四五頭,有馬、有驢、有騾子。趕出圈一大陣,踢踏得村子轟隆隆響,跑起來,踩得塵土飛揚。種地,自然就全用牲口了。兩頭驢搭一對,兩頭牛搭一對,驢跟馬搭一對。牛跟驢、馬,搭不到一起,牛性子慢,馬和驢性子快。騾子不搭對,一頭騾子扯一副犁鏵,騾子命苦。 種麥,先揚糞。把秋里送進(jìn)地臥起來的糞,用鐵锨滿地撒勻。然后撒土磷肥和尿素。一畝地,一袋土磷肥,四十斤尿素。最后撒麥籽。撒籽,是個手藝活。撒得好,麥苗出的勻。撒不好,稠的稠,稀的稀,對后面生長影響很大,最關(guān)鍵,會被田野里來來往往的村里人嘲笑。這可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撒完籽種,駕上牲口耕地,把肥料和麥籽翻壓到土里。耕地,引地邊子,得人把牲口拉上,要不牲口找不到邊。一遍過去,開了邊,掉頭,牲口自己找到路線了。一頭走在犁溝里,一頭走在干地上。并駕齊驅(qū),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一畝地,少說得一百個來回。捉犁把子的人,跟在后面,一手舉著鞭子,吆喝著:呔——啾——呔,嗷——回——我把你喂狼的,連個犁溝都尋不見了嗎?——呔——再不走,把你吆到紅河里,賣了牛肉——嗷—— 一犁過去,再一犁過來?;野赘砂偷耐恋?,露出了黑褐色的骨肉,泛著細(xì)密的潮氣。男人耕地,女人娃娃提著頭、刨子,滿地追著打基子(較大的板結(jié)土塊)。一畝地耕完了,大地像翻過了它的舊棉襖,把半新的里子露在了外面。一溜子墨綠的牛糞,在土幫上,像盛開的一串花,點綴在大地的衣袖上。 基子打完了。滿地都是均勻而細(xì)密的土壤,新鮮,溫潤,寬厚,埋藏著萬千籽種的密語。最后,歇一陣,吸一鍋旱煙,換一口氣,等地晾曬一陣。 歇好了,掛上耱,從外到里,把地耱平展。小時候,我們愛站耱,扯著牲口尾巴,站在耱上,跟坐土飛機(jī)一樣。但站耱有時也是危險的,萬一牛拉稀,一泡糞下來,正好落在頭頂,順流而下,那就糟糕透頂了。有時,基子一大,把耱顛起來,會顛翻,把我們卷到耱下面,埋進(jìn)犁溝里。所以大人很少讓我們站耱,他們還嫌我們輕,沒重量,壓不碎基子,耱不平。 耱完地,這一畝麥就算種上了,得小半天時間。耱過的地,平整,展拓,像一匹灰褐色的綢緞,鋪在田野,漸漸變成了黃色,變成了灰白色。種完地,收拾好農(nóng)具,男人扛犁,女人背耱,娃娃拎著頭,舉著鞭子,吆趕牲口。忙活了半天的牲口,喘著粗氣,嘴角上掛著一堆白沫子,悶著頭,搖晃著,回家去。鈴鐺聲,搖碎了十月的夕陽和薄霧。 現(xiàn)在不一樣了。 現(xiàn)在村里的牲口屈指可數(shù),種地的人寥寥無幾。不過雖說寥寥無幾,但好歹還種著點。這些種著的地,到翻耕時,要么沒有牲口可用,要么人年齡大耕不動了。這時候,鄰村的馬北方開著大型拖拉機(jī)就突突突進(jìn)村了。 馬北方,五十來歲,人叫老馬。 老馬進(jìn)村,把拖拉機(jī)停在梁頂,滿村找酒友子去了。愛喝酒的一幫人,互稱酒友子。就如愛鵓鴣的人,互稱鵓鴣友子。村里留守的中年人,所剩無幾,老馬的酒友子,也就他們?nèi)膫€。這三四個人,女人清一色都在外常年打工。娃娃大了,不念書,也出門打工去了。家里沒有太大負(fù)擔(dān),男人守著攤子,沒多少農(nóng)活,家務(wù)也懶得干。對于他們來說,閑時間一把一把,多得跟六月的爛韭菜一樣多。 沒事干,幾個人湊一塊,提兩瓶十幾二十元的酒,不夠,再提兩瓶。一邊熬罐罐茶,一邊劃拳喝。黑乎乎的茶缸,蹲在電爐上,屁股灼熱,嘴里冒泡。瓶里的酒,倒在大小不一勉強(qiáng)湊夠的酒盅里。酒滿心誠。酒水溢出盅,灑在炕桌上,一攤,一攤。老馬好酒,四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只要聞到酒,他的兩條腿就軟了。只要有人叫著喝酒,他就沒命了。只要上了酒桌,就是天王老子也別想著把他拉下來。只要喝高興了,就天不怕地不怕了。老馬酒量好,四里八鄉(xiāng)的人也知道。他號稱西秦嶺劃拳一把手,曾經(jīng)拳劃黃河兩岸,酒喝西北五省。他喝的酒,據(jù)說能裝滿兩個澇壩了。他喝酒,從不碰盅,一律劃,從不兩盅、三盅,要喝,最少六個,十三太保也行,二十四個也可以,沒說的。他劃拳,沒平局,必須要有個輸贏,多少都要鉆到底,誰輸誰喝,不代不賴不賣。他喝酒,酒盅里要滴酒不剩,喝個底朝天,要是盅底“養(yǎng)魚”,罰,三個,沒說的。他劃拳,手底下講究個快,嘴尖舌頭快,快刀斬亂麻,說時遲那時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置之死地而后快……六拳下來,沒等你反應(yīng)過來,已被老馬斬首落馬,片甲不留。 滿村子都是他們的劃拳聲,那撕心裂肺的吼叫,讓十個數(shù)字字字沾血、字字濺著火花、字字藏著殺機(jī),他們的吼聲,把十月的一場霧,震成了小雨,把十月的一場小雨,震成了大雨。把十萬片秋葉,震得,嘩啦啦,落滿了地。 干六。老馬咧著嘴,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得意地說,來,給你代一雙,送個人情。一手捉一只盅,搭到嘴邊,一飲而盡,末了,還要吱地咂一口,要把酒盅吸進(jìn)肚子里一樣,才算喝干凈。喝完,摸兩把嘴角,啊一聲,叫道,好酒,好酒。此刻,他原本黝黑的臉,變成了醬紅色,跟臘月里掛在屋檐下的一副豬肝子一樣。 老馬拳好量好,但每一次醉的都是他。他貪杯。 醉了的老馬,自由了,解放了,瘋狂了。輕則掀桌子、摔瓶子,嘴里胡罵,重則上房揭瓦,殺雞宰牛,簡直如同土匪一般。啥人都攔不住,一攔,他東倒西歪,怒目圓睜,吐著酒氣,就要拳頭砸過來,要人門牙。所以,喝醉了的老馬,就真成脫韁野馬了。 老馬來麥村,不是專門來喝酒的。喝酒是他的愛好,耕地才是他的目的。 喝大,睡一晚上,第二天,酒醒了。老馬被人叫起,他揉著掛著兩粒眼屎的眼,伸著腰,打著哈欠,滿嘴洶涌而出的酒味依然能熏死一頭豬。他一邊點煙,一邊把碾壓成雞窩的頭發(fā)用手指梳一梳。下炕,從一堆空瓶子、爛酒盒里翻騰出鞋。鞋窩里裝著一攤昨晚誰的嘔吐物。他翻出別人的鞋,二話沒說,穿上,臉也不洗出門了。 沒有牲口,或者有牲口干不動的人,會叫老馬去耕地種麥。拖拉機(jī)上架好籽種、化肥,突突突,冒著黑煙,進(jìn)了地。地都是挑揀的平整的。給拖拉機(jī)掛好犁,撒完化肥、籽種,就開始耕地了。一犁過去,一米寬,濕漉漉的土在倒鉤型的爪子縫里嘩啦啦翻起來,黃撲撲的土霧騰起來,像一朵落雨前的云,跟在拖拉機(jī)屁股后面。原先半上午的活,拖拉機(jī)不費吹灰之力,幾個來回就種完了。 一畝地八十元,通價。老馬不多要,你也不能少給。 種完一畝地,老馬下車,和主家坐在地埂邊的草坡上,摸一根煙,互相點上,歇緩一陣,說點閑話,聽來的,看見的,或者無中生有的。不遠(yuǎn)處,是大片大片的撂荒地,長滿了蒿草,已漸漸枯黃。 種完一畝,再去種下一畝。整個深秋的田野,只有老馬的拖拉機(jī),用單調(diào)而重復(fù)的聲音把無限的寂寥涂抹著,涂抹成了黃昏的一塊云,或者一汪落日的余暉。 麥村的幾十畝地種完,老馬就要去另外一個村子種地了。像趕場子。另外一個村子,情況跟麥村一樣。臨走前,老馬還要最后喝一場。老馬和主家,喊來那幾個酒友子,又喝開了。這一次,五個人,先是三斤三星金輝,喝完,沒夠,商店沒這個酒了,換成古河州。兩斤古河州喝完,主家又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瓶珍藏的好酒。聽說要三百元,他一直沒舍得喝。今天看在老馬的面子上,就喝了。老馬再一次咧著嘴、瞇著眼,把酒瓶搭在鼻子上聞了聞,說,好酒,今天就地解決,有酒不喝非君子,來來來,咱們兩個,不對,五個,都是君子,把這一瓶消滅了。其他兩個,吐的吐、睡的睡,一敗涂地,慘不忍睹。還有一個趴在炕桌上,搖晃著腦袋,嘴里叨叨嚷嚷,下巴上掛著的粉絲和胡蘿卜絲,混合著唾沫,不知擦去。只有老馬腰桿子伸得直直的,一邊自斟自飲,一邊罵著這幫孫子,一上炕嘴硬得很,要把我灌倒,你看現(xiàn)在,你們一個個?樣,真是丟人透頂了。最后,老馬把一瓶酒喝掉了八兩,眼仁紅成了血珠子,一張臉由醬紫喝成了煤黑。 酒到后場,老馬突然想起第二天還要趕早去給人家耕地,得先回一趟家,取柴油,車上備的用完了。他在迷迷糊糊里想起了這件事,他覺得一定回去一趟,不然明天耽誤事。當(dāng)這個念頭在他腦殼里劃過后,他只記得一件事,回家去。 他起身,下炕。拖上鞋,說,你們一幫軟?,有本事起來再戰(zhàn)斗一圈,啊,你們這幫軟蛋,嘴兒客,牛皮客。他爬在炕沿上,把幾個喝倒的人,一人捅了一拳,帶著無限的鄙視和得意,哈哈哈哈大笑著,差點翻倒在了地上。他扶著方桌,含糊不清地說,你們睡著,我走了,你們這群殘兵敗將,好好睡??簧嫌腥寺犓?,使出吃奶的勁,抬起腦袋,眼皮都升不起,說,走哪去?你喝大了,哪也不能去。你?才喝大了,我好好的,你睡著。炕上的人伸胳膊拉他,沒夠著,一下?lián)淇眨吭诳簧?,睡著了,呼嚕打得跟殺倒的豬一般。 老馬點了一根煙,好幾次沒點著,點著之后,找不見嘴。他夾著煙,東搖西擺,腳底下打著絆子,出了門。 夜色濃密。彎月掛在天幕上。明明滅滅的星斗,風(fēng)吹,有嗡嗡之聲。幾只老狗,稀稀拉拉叫了兩聲。 老馬摸到梁頂,爬上拖拉機(jī),打著火,開走了。突突突的拖拉機(jī)聲,在黑皴皴的夜色里飄過。麥村,有沒有人知道喝醉的老馬開著拖拉機(jī)離開了? 第二天,跟老馬一起喝酒的人,還在宿醉中,斷片了,他們不知道老馬已經(jīng)走了。等他耕地的人,以為麥村的活,還沒有結(jié)束。 第三天,酒友子又湊起了新的酒場子,把老馬忘了。放羊的老財,把羊趕到灣子里時,隱隱看見遠(yuǎn)處不對勁,跑過去一瞅,驚呆了。老馬的拖拉機(jī)從灣子里的路上翻下來,沿著坡,一直滾到了下面的酸刺林里。拖拉機(jī)下,只有兩條腿,直戳戳伸在外面,光著腳板。 老馬死了。 人們把拖拉機(jī)扯上路,拖拉機(jī)還能開。人歿了。 最后,老馬在深圳打工的女人趕回來,向那晚上一起喝酒的三個酒友子和主家,一人要了四萬元,私了了。老馬的女人心想,人都死了,鬧騰也不起作用了,還不如簡簡單單把事情處理了。老馬的女人好像并沒有顯得多難過。那四個喝酒的人,從炕柜的爛襪子里掏出女人打工寄回來的錢,啥話也沒說,給了人家。老馬的女人辦完后事,拿著錢,匆匆忙忙去了深圳。 那一夜,這幾個人,縮在自家的被窩里,抽打著自己的嘴巴子。都怪這張嘴,太賤,太賤了。不光喝歿了一條人命,還喝光了四萬元。他們抽打嘴巴的聲音,在麥村的夜空翻動著,像犁鏵把瓷實的泥土嘩啦啦翻動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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