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三十三回是極為精彩的一回,曹雪芹從第二十八回開始搭臺子,埋鉤子,辛辛苦苦鋪墊了五回將近五萬字,到本回,好戲終于要上演。作為一名吃瓜群眾,真是盼望著,盼望著,賈政發(fā)火了,寶玉終于要挨打了。 然而,如此精彩的一回,篇幅卻很短,以庚辰本為例,將將四千字。但在這短短四千字的篇幅中,曹雪芹如同一位制作滿漢全席的主廚,把一盤盤菜炒得色香味俱全,人物形象可謂豐滿,人物語言可謂活潑,敘事節(jié)奏可謂緊湊,敘事語言可謂詼諧。 然而,讀這回時我們時刻在思考幾個問題,賈政到底是因為什么要對寶玉下死手?賈政是否真的想“打死寶玉,以絕后患”?賈政打?qū)氂襁@個行為,真的能將賈政劃到反面人物里去嗎?這是本文想探討的問題。 1 賈政要打死寶玉實乃拜賈環(huán)所賜 寶玉得知金釧跳井而死之后,五內(nèi)摧傷,十分難受。正葳葳蕤蕤,垂頭喪氣之時,頂頭又撞到了他父親的懷中。賈政一看寶玉這幅樣子,心中不免就有了三分氣。 緊接著,忠順王府的長史官又來賈府要人,賈政才得知寶玉竟“在外流蕩優(yōu)伶,表贈私物”,氣又加了三分。 如果將“寶玉挨打”(D)比喻成一個化學(xué)反應(yīng)的生成物的話,那么寶玉葳蕤的情態(tài)(A)以及結(jié)交琪官(B)是反應(yīng)物,賈環(huán)造謠金釧死因(C)則是此化學(xué)反應(yīng)中不可或缺的催化劑,如圖所示: 賈政剛把長史官送到門口,一回身,就看到了賈環(huán)在亂跑,罵他不知規(guī)矩。賈環(huán)一直跟著趙姨娘生活,耳濡目染下自然也就學(xué)會了風(fēng)高放火。一見賈政“盛怒”,就趁機點了一把火,告訴賈政家里面有個丫鬟跳井死了。 賈政是員外郎①,處理起事情來習(xí)慣性用官場思維。他想到的是——“大約我近年于家務(wù)疏懶,自然執(zhí)事人操克奪之權(quán),致使生出這暴殄輕生的禍患”。于是就派人去叫賈璉、賴大等管家之人,欲調(diào)查此事。 如果事情發(fā)展到這里就戛然而止的話,寶玉仍然挨不了打,甚至賈政的注意力還會被“金釧之死”所分散,轉(zhuǎn)而調(diào)查這件事,反而把寶玉放過。 然而賈環(huán)和寶玉本來就有嫌隙,他一看這火燒錯了地方,馬上就又向賈政進(jìn)言: 事情終于清楚了,賈環(huán)的身后是趙姨娘,賈環(huán)獲得信息的渠道是通過趙姨娘。至于信息是否準(zhǔn)確,趙姨娘和賈環(huán)是不關(guān)心的,只要對寶玉不利的消息,于他們而言都是好消息。 聽了賈環(huán)的讒言,已經(jīng)被氣得目瞪口呆的賈政此時已變成“面如金紙”了,大喝一聲:“快拿寶玉來!”又一疊聲怒號:“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guān)上!有人傳信往里頭去,立刻打死!” 如此這般,賈環(huán)三兩句輕飄飄的謠言立馬將賈寶玉重重地摁在了賈政的板凳之上。 2 賈政并不真想打死寶玉 如果賈政真想打死寶玉,那么他至少犯了兩個錯誤: 一、武器不對。 賈政選擇的是大板,且一開始是讓家仆打,嫌家仆打得輕,才親自上陣,狠命蓋了三四十下。之后王夫人及時出現(xiàn),方才停手。然而寶玉受到的傷害只是屁股和大腿處有滲血和淤青,連骨頭都未傷及絲毫。 如果賈政想靠打下半身把寶玉打死,他又沒有明朝廷杖人員的手藝,沒有二三百下恐怕目標(biāo)難以達(dá)成。賈政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掄起大板三四十下已是氣喘吁吁,他根本就打不了二三百下那么多。 如果說賈政真的想立馬弄死寶玉,選擇刀劍之類的利器,效率豈不更高?那么,劍在賈府容不容易尋到呢?答案是肯定的。 第十七回,我們可以看到怡紅院正房客廳有劍懸于墻壁,用于裝飾。第四十四回,賈璉偷情被鳳姐發(fā)現(xiàn),鳳姐撒潑,賈璉氣得從墻上拔下劍來??梢?,賈政尋一把劍并不是難事。賈政情急之下想不到用劍來殺掉寶玉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拿刀動槍豈是儒士所為。 二、擊打部位不對。 就算賈政情急之下選擇了大板作為武器,如果賈政真想打死寶玉,擊打頭部效率最高。沒有哪個想置對方于死地的人會去擊打?qū)Ψ降钠ü?。用大板擊打頭部的話,何須三四十下?三四下目標(biāo)就能達(dá)成。 為什么賈政犯了這么低級的錯誤?很簡單,因為寶玉是賈政的兒子,賈政是寶玉的父親。這層關(guān)系決定賈政只會雷聲大雨點小。 賈政嘴硬,雖喊著要打死寶玉,用繩子勒死寶玉,但并不會付諸行動。賈政確實很不待見自己的兒子,就如同康熙后來也很不待見胤礽,胤礽犯的事比寶玉嚴(yán)重多少倍,康熙也沒將其處死,我們又何以斷定賈政就要打死寶玉呢? 且不說廢太子胤礽,古來多少衙內(nèi)犯了比寶玉重得多的罪,我們看元雜劇便可知。但是幾乎沒聽說過哪個當(dāng)?shù)臅蛩雷约旱膬鹤?,因為護(hù)犢子是人性,負(fù)責(zé)任的家長采取的措施往往是家法伺候,也就是打,而不是殺。 實際上,打孩子的行為在賈府并不少見。第四十五回,我們在賴嬤嬤口中可知賈敬、賈赦、賈政在小時候也經(jīng)常挨父親的打。 賴嬤嬤尤其強調(diào)了賈敬的父親打孩子時竟是“審賊”,可見賴嬤嬤都無法接受這種暴虐的打法,想必要比賈政打?qū)氂駠?yán)重得多,然而賈敬還是活了下來,他父親并沒有將其打死,我們何以斷定賈政比賈敬的父親更加暴虐呢? 3 姜還是老的辣——王夫人的勸人藝術(shù) 賈政命令小廝用大板子打?qū)氂?。不管是賈政還是讀者都很清楚,小廝哪兒敢下重手,賈母要是怒了,小廝們可擔(dān)待不起。所以,賈政在旁邊看到小廝在糊弄差事,一腳將掌板的踢開,自己將板子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 賈政身邊總是圍著一群蒼蠅似的清客,看著打得不像樣了,馬上派人去告訴了王夫人。實際上,清客心里面也清楚,賈政只是在打孩子,而不是在殺孩子,就算去報信,賈政也不會事后追責(zé)。我們來看王夫人的出場: 王夫人不敢先回賈母,因為怕賈母知道之后生氣,王夫人又知道肯定會有人去告訴賈母,所以不想在這上面耽誤功夫,自己先趕過去,緩住局勢再說。賈政的書房不在二門之內(nèi),古時家庭婦女規(guī)矩嚴(yán),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算有事要出二門,小廝清客們也得回避。 此時的王夫人當(dāng)然顧不得這些規(guī)矩,眾清客小廝避之不及側(cè)面襯托出王夫人火急火燎的情態(tài)。賈政一看到王夫人,知道消息已經(jīng)走漏,當(dāng)然很生氣,一生氣,寶玉的屁股又多開了幾朵花。 王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住板子。注意,抱的是板子,而不是寶玉,這很符合常識。一是情急之人對移動的物體會更敏感,所以會先控制作案工具;二是寶玉的屁股已經(jīng)血肉模糊了,要是一個大馬趴下去,寶玉該多疼??! 王夫人畢竟在大家族摸爬滾打了數(shù)十年,精明且老于世故,且看她如何用三兩句話解救寶玉于危難之中: 首先她并沒有逆賈政之意,而是先肯定了賈政打?qū)氂竦膫惱硪罁?jù)——老子打兒子本來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我沒有發(fā)言權(quán)。 但是,王夫人第二句話就把賈母抬了出來,這不僅是迂回包抄、釜底抽薪,更是在將賈政的軍。 整個賈府,能讓賈政乖乖聽話的只有賈母一人,賈母擁有賈府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賈政頓時松了下來,只是嘴上說要將寶玉勒死。 話到這里,王夫人才言及自己。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要是沒了寶玉,這深宅大院中如何活得下去,要寶玉的命就是要我的命。 王夫人這樣說并不是危言聳聽,而是事實,有賈環(huán)和趙姨娘那樣的人在,王夫人雖不至于有“人彘”的下場,但下半輩子想舒舒坦坦過是絕無可能的。賈政聽王夫人這么說,無疑也觸及了自己的心事,“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p> 事情發(fā)展到這里,寶玉既不用再挨打,賈政也借著王夫人的話有了臺階下。 王夫人在看到寶玉的屁股被打得皮開肉綻之后,又把賈珠也叨登了出來。賈珠是王夫人的大兒子、賈寶玉的大哥,也是李紈的丈夫、賈蘭的父親,二十來歲就因病去世。 這別人聽了猶可,李紈聽了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無形中也加入到王夫人的戰(zhàn)斗序列中。 王夫人和李紈的哭聲營造出的氛圍為賈母的出場定了一個調(diào)子。果然,賈母一來就將賈政狠狠訓(xùn)斥了一番,賈政又是哭又是跪,真是寫出了一個中年的男人莫大的悲哀。 其實賈政很難,他作為一個父親,在兒子和母親的夾縫中左右為難,賈母說的那幾句話是非常重的,賈政又是一個孝子,他想必非常難過。自己的兒子這么不爭氣,然又無可奈何。一個中年男人遭遇此等境況,也是很值得同情的。 賈政才不管賈寶玉是不是封建時代的覺醒者,他只關(guān)心兒子能不能支撐自己的家庭,能不能不辱先祖,能不能長江后浪推前浪。 曹雪芹在寫賈政的時候是抱著一種很嚴(yán)肅的心態(tài)來寫,曹雪芹本身也是一位父親,產(chǎn)生共情亦在情理之中。從這個角度來講,賈政不見得是一個反面角色。 歷來研究者總是傾向?qū)①Z政和寶玉分成對立的兩派,大有水火不容之勢,反倒是高鶚能看到賈政和寶玉父子之間的一絲真情。 第一百二十回,寶玉在毘陵驛辭別賈政,被一僧一道攜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真是寫得好! 我個人覺得這八個字比八十篇闡釋賈政和寶玉處于對立位置的文章要好得多。禪宗里總結(jié)生命有三個階段:最開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然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后,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讀《紅樓夢》亦然,開始看的是熱鬧,而后看的是門道,最后看到的才是自己。曹雪芹不懂什么封建主義和自由主義,不懂什么階級矛盾和敵我矛盾,但他懂“父父子子”,我們看似懂,實際上很可能不懂。 當(dāng)我們批判賈政的時候,我們到底在批判什么?當(dāng)我們凝望賈政的時候,賈政也在凝望著我們。 ① 賈政是先做的主事,而后升成員外郎。據(jù)《中國官制大辭典》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389頁“主事”條,清朝主事品秩為正六品,員外郎的官秩比主事要高。 ② 本文引文全部來自于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的《紅樓夢》2008版,后文不再一一注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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