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看逐鹿 熱淚灑神州 秉筆問道義 破膽書黎庶 《廟東軼事》內容提要
這是一部長篇社會紀實小說,展示了二十世紀30年代——80年代初,華山腳下的歷史演變,是富有秦東地域特色的長幅畫卷。所敘牛門一家,遭際坎坷,人生起伏,各領風騷。牛保國——他曾經是中共地下黨員,四十年代后,卻又成了國民黨鄉(xiāng)長,解放前夕還槍殺過一名地下共產黨員,“文革”期間險些因此要了命,誰料到八十年代,一轉身又紅得發(fā)紫,成了縣政協委員“牛百萬”,由于無視國法,最后竟又一次鋃鐺入獄;更不要說在他一生中所發(fā)生的那些風流韻事——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牛保民——牛保國的哥哥,一生勤勞儉樸,精明正義,且熱心公益事業(yè),然而世道總是與他過不去,每次運動都受沖擊,最后憂郁而死——這是理該如此,還是天道不公?牛德草——牛保民的兒子,他媽一心想按照自己意圖,把他培養(yǎng)成個勤快、地道的農民,可誰知道他苦苦拼搏,堅決與命運抗爭,用紙、筆從社會夾縫撞出一條生路,嶄露頭角,終于沖出農門,成為一名初見成效的文學創(chuàng)作者。這又到底是人闖世事,還是世事造就人?凡此種種,怎能不叫人拊膺慨嘆“世事多變,人生無?!?!社會底層之呻吟,平民疾苦之吶喊! 這場讓人觸目驚心、聞聲變色,史無前例的運動以風馳電掣之勢、雷霆萬鈞之力,在一天比一天地不斷迅猛深入著。它一開始先是文化領域中的爭論,批判年輕的史學家吳晗所創(chuàng)作的《海瑞罷官》、《海瑞罵皇帝》兩出戲,說其是指桑罵槐,別有用心;然而誰知道隨后運動很快就擴大了斗爭范圍,批判起被冠以“三家村、四家店”的鄧拓、吳晗、廖沫沙來,說什么《燕山夜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話。繼而,這場運動就發(fā)揚了“宜將乘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的乘勝追擊精神,把斗爭的觸角伸向了整個教育領域。這場運動在學校里一開始是學生批判老師,接下來就是學生批斗學生。瞬間運動的鋒芒又伸向全社會,成了“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這就是一部分人所標榜且以之為榮的“唯物辯證法”或者說“一分為二”。那時的牛德草正在高中三年級念書,在波濤滾滾的革命洪流沖擊下,在當時“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思潮影響下,他的勤奮好學自然沒能幸免,被當作資產階級“白?!钡缆返牡湫停艿絿绤柵?。造反派們批判他只專不紅的資產階級反動世界觀,具體說,所批判的他那過錯,就是整天只顧伏案學習而不向共產主義青年團組織靠攏:只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蛇@也有點兒太冤枉牛德草了,實屬睜著眼睛說瞎話,殊不知牛德草此前曾經向共青團組織遞交過多少次入團申請書,迫切要求入團,而據他班主任上官老師所說,黨的內部政策規(guī)定,上中農子女不能接收其入團,一句話就把他拒之門外,阻于天涯海角。但是現在有誰能夠站出來給他說這個公道話,評這個是非理呢!他那班主任上官老師早已被他們那一伙造反派給打成了現行反革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里還來得發(fā)言權,說得上話?再說了,即使有發(fā)言權,說得上話,可是他的話現在還有誰信?說了還不跟沒說一樣?原本和他關系很要好的那些同桌、好友,這會兒一個個也都變得睜眼不認人了,嘴里高喊著“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的口號,手里拿著批判稿,義憤填膺地健步走上教室講臺,振振有辭,毫不留情地在對他進行著狠批猛斗。鑒于以前他還長期擔任過學生干部,有相當群眾基礎,造反派們批判還是法外施仁、手下有情的,在批判時沒有讓他去站那三條腿兒(缺一條腿)的長板凳,而是讓他仍然坐在教室里自己那座位上,所以,他就首先不用擔心從那搖晃不穩(wěn)的板凳上倒栽蔥摔下來,會被摔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了。但是一氣之下,他還是遠離是非之地,由學?;氐阶约杭遥驮僖膊坏綄W校里去了。再接下來就是學生革命大串聯,去北京天安門廣場,讓偉大領袖接見。其實這些學生不遠千里,迢迢北上進京,與其說是讓毛主席接見,搞革命,倒還不如說是想借此機會瞻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偉大風姿。他們串聯一回來,舉國上下的紅衛(wèi)兵立馬就響應總司令號召,開展起了轟轟烈烈的“四大”運動——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繼之而來的就是造反派奪權,砸爛公、檢、法,讓他們所謂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靠邊站,一切權力歸紅衛(wèi)兵。紅衛(wèi)兵組織,一時如雨后春筍,山頭林立、門派各異,名目繁多,什么“聽驚雷”呀,“鬼見愁”呀,“刺刀見紅”呀,不一而足,應有盡有。這些造反派組織各執(zhí)己見,自以為是,惟我獨尊,但有一點卻不約而同,那就是他們無不標榜自己是無限忠于中國共產黨,無限忠于偉大領袖毛主席,無限忠于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無限忠于無產階級革命偉大事業(yè)的。他們把這一內容高度概括為“三忠于、四無限”。眾多的紅衛(wèi)兵革命造反派組織,雖說大方向都是一致的,但組織與組織之間就像弟兄幾個居家過日子,免不了會為一些兄長弟短、盆大碗小的瑣碎事情,發(fā)生矛盾沖突,磕磕碰碰。后來這些人終于為了爭誰是最最最革命的、誰是真真正正的左派、誰跟毛澤東無產階級革命路線跟得最緊、最緊、最最緊,這一名分而發(fā)生了糾紛,好像古代皇室在爭嫡子、儲君、繼承權一樣,針尖兒對麥芒,互不相讓、彼此排他地鬧騰起來。勢力小的革命造反派組織斗不過勢力大的革命造反派組織,但又不肯認輸,不甘以失敗告終,于是就去聯合與自己觀點相似的另一股勢力較小的革命造反派組織,以壯大自己力量。這樣,在社會上就出現了革命大聯合,大聯合的結果使華陰縣革命造反派組織基本上形成兩大陣營——工農革命委員會(簡稱“工農”)、無產階級聯合司令部(簡稱“聯司”)。兩家旗鼓相當,勢均力敵,彼此整天價一見面就打口水戰(zhàn)。你說你是革命的,他說他是革命的;你說你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跟得最緊,他說他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跟得最緊。各自據理力爭,互不相讓,相持不下,以致后來不共戴天,刀兵相見。日益激化的派性爭斗,一時取代了立誓砸爛一切封、資、修黑貨行動,成了革命造反派斗爭鋒芒所向,也成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廣大革命群眾格外關注的焦點。革命人民把斗爭精力幾乎全都集中到這上面了,毋庸諱言,自然“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革命烈火,就燃燒得勢頭沒有原來那么兇猛,烈焰騰天了,繼而有些讓人甚至整日連顧及都無暇顧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迸1@回又有幸得以鉆了空子,這是不是能說成吉人天相,我不得而知,但起碼也能說成是歹人有歹福唄。反正是他老婆張妍暗暗得知了一些這方面的情況后,立馬就趁機托人說情,苦苦哀求,總算求爺爺、告奶奶,千方百計地設法使“紅聯指”造反派們網開一面,允許她把她男人牛保國接回家去就醫(yī)。牛保國被張妍一接回去,馬上就弄到西安大都市的一個很知名的骨科醫(yī)院——紅會醫(yī)院治療傷殘去了。此后,華陰這一華夏之根、風景名勝,頓時就戰(zhàn)火四起,狼煙滾滾了,整個社會似乎都跟失控、亂套了一樣,可有人說這是亂了敵人,鍛煉了人民。然而到底誰是敵人,誰是人民,這事叫人一時真的還難以徹底分辨得清楚,其原因是,一會兒工農革命委員會攻擊聯合司令部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使?,過會兒聯合司令部又用同樣的言詞攻擊工農革命委員會,后來兩家又各自擁戴一位社會政界知名的塌臺干部為招牌,以號召革命群眾擁護他們的革命行為,攪和得人們眼花繚亂,難辨真?zhèn)?,不識廬山真面目。這兩家造反派組織,簡直就像兩只斗急眼的雞,不論何時何地,遲早只要一見面,馬上就精神抖擻,豎起脖子周圍的五彩羽毛,拉開架勢,啄起死仗來,甚或有的同是一家人,進的一個門,同在一個鍋里攪勺把子吃飯的妻兒父子,就因為不是一派,也都為了誓死捍衛(wèi)黨中央、誓死保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而義斷恩絕,反目成仇,毅然決然地大義滅親——夫妻離異,父子、母女撕破臉皮,形同陌路?!吧\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革命故,二者皆可拋?!痹疽皇赘锩沂窟z留下來,感人泣下的詩篇,這時經他們稍一加工、修改,就頗有新意地成了他們的座右銘或者招搖過市的金字招牌,什么親情、友情、愛情,全都靠邊站,見鬼去吧,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戰(zhàn)士是不要這些情的,和諧、安定,那更是不齒的孔孟之道,封建階級思想的殘余糟粕。造反派們由于各自天天都開著汽車,汽車司機樓頂架著高音喇叭,車廂里滿站著雄赳赳、氣昂昂、耀武揚威的紅衛(wèi)兵戰(zhàn)士,穿梭來往于西岳廟街道,大張旗鼓地周游全縣的一鎮(zhèn)八個公社,四處奔走宣傳自己一方的革命主張,抨擊對方的反革命立場,得機會還出其不意地沖擊一下對方的總指揮部,因而兩派矛盾就日見尖銳,爭斗越來越激烈,以至于到后來發(fā)展到了白熱化。這以來,他們就都沒了安全感,于是不得不紛紛提出“文攻武衛(wèi)”的行動口號,斗爭形勢異常緊張,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為了防患于未然,兩派各自退守一方,工農革命委員會的人,退到華陰縣西部的羅敷一帶,漢樂府詩《陌上?!防锏牧_敷女,打這以后就再也沒得有寧靜的田園日子過了;聯合司令部的人則以孟至塬火車站為根據地,固守起來,虎視眈眈,伺機而動。他們兩派畫地為界,交通阻斷,不僅互不往來不說,而且還今天“工農”扣了“聯司”去縣西辦事的人,明天“聯司”就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同樣的辦法扣住“工農”來縣東辦事的人。記得“工農委員會”有個叫趙如海的頭目,一次在聲討資產階級反革命路線的大型革命群眾集會上,講了這么一句頗為精妙絕倫的話:“目前,在我們華陰地面,工農革命委員會是革命的,聯合司令部也是革命的,只不過他們聯合司令部的人,跟毛主席革命路線,沒有我們工農委員會跟毛主席革命路線,跟得緊?!?/span>聯合司令部的人一聽這話,馬上就怒發(fā)沖冠,火冒三丈,不依不饒起來,像沸油鍋里撒了一把鹽粒子,噼里啪啦炸鍋了,在總部里一個個暴跳如雷,大喊大叫著指天罵地?!八麐尩?,他們算個什么東西?有什么權力、什么資格這樣說我們?”王黑熊不可一世,義憤填膺地說,“憑什么說他們跟毛主席革命路線,就比我們跟得緊?放屁,純屬信口雌黃!一天簡直是光著屁股攆賊哩——膽大不知羞。”“依我看,咱們比他們跟毛主席革命路線,才跟得緊呢!”施明理推波助瀾、火上澆油地說,“同是造反派革命組織嘛,怎么話能那樣說呢?也太得沒水平了。我看這伙熊是活膩了,全然欠教,尋死哩得是?這非得好好收拾收拾不可,不給點兒顏色,他們還張狂得就認不出東西南北,不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了?!?/span>“對!我舉雙手贊成施司令觀點,叫這伙兒熊挨球的得領教領教馬王爺幾只眼,咱們的人也不是白吃飯的?!壁w紅衛(wèi)更是一跳三尺高。聯合司令部這些誓死捍衛(wèi)毛主席革命路線的紅衛(wèi)兵戰(zhàn)士,整天價前后跟在總司令(原紅聯指總司令)劉聯合屁股后頭嚷嚷著,非得要和工農委員會的人算賬不可。黑云壓城城欲摧,于是一個陰險的計謀,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就策劃,行動開了?!霸潞跉⑷艘埂L高放火天”的晚上,一朵朵烏云在風的驅使下像野馬一樣,在人頭頂上瘋狂奔馳;天上所剩無幾的星星,一會兒迫不得已把自己隱藏在云背后,一會兒又竭盡全力地從云縫兒里擠了出來,讓人難以捉摸地向黑漆漆的大地直眨眼睛,它這樣做不知道是想向大地暗示什么,還是在窺探大地的什么隱秘。盡管節(jié)令已過立秋,但是總愛叫個不停的蟬,這會兒也似乎精疲力竭,出人意料地給銷聲匿跡了。四野全是黑洞洞寂寥一片,路兩邊那些長得一人多高、蔥蘢茂盛、密不透風的苞谷,這陣子更是死一般靜默。就在這靜得怕人的深夜,有三輛大卡車,上面載著一百來號兒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一個個肩背長槍,腰別手榴彈,本著“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的作戰(zhàn)原則,驅車箭也似的飛速駛出孟至塬火車站,悄悄向羅敷的工農革命委員會總部駐地猛撲而來。在這局勢異常緊張的日子,沒事連白天都很少有人出門行走的西潼公路,現今在黑沉沉、陰森森的夜晚,有幾輛汽車由東向西飛速行駛,無疑這就更增加了幾分讓人見之毛骨悚然的感覺。凌晨兩點左右,他們這些人悄無聲息地來到工農革命委員會總部駐地——羅敷。工農革命委員會的那些個革命戰(zhàn)士,白天忙忙碌碌地革了一整天的命,晚上天剛黑的時候又在一快兒打鬧嬉戲,這會兒更深夜靜,除了兩個值班守夜的在門衛(wèi)室里懷抱步槍,東搖西倒,昏昏沉沉地正打著盹兒守夜外,其他人一個個早已都睡得跟死豬一樣,香香甜甜,恐怕是連提著耳朵叫也都叫不醒了。也許他們這會兒在睡夢里還都正稱心如意地品味著他們總司令趙如海在萬人大會上所說的那句精當無比的話語呢:“我們工農革命委員會是革命的,聯合司令部也是革命的,不過他們聯合司令部跟毛主席革命路線,沒有我們工農革命委員會跟得緊?!边@話說得太有水平了,微言大義,既巧妙地闡明了聯合司令部與工農革命委員會,兩大造反派組織的實質差距,又天衣無縫,使得聯合司令部那伙兒人無懈可擊,無處挑剔,個個吃啞巴虧,挨肚子疼,苦于無法發(fā)作,有氣都沒處撒。這不得不讓人嘆為觀止。可有誰知道,當他們這伙兒人在睡夢中把這句話樂此不疲地正咂摸得津津有味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啪的一聲槍響。從睡夢中被驚醒的人們,馬上意識到情況不好,一骨碌,迷迷瞪瞪從床上爬起來。可是他們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外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呢,密集的槍聲進而就把他們驚得魂飛魄散,子彈尖厲地呼嘯著向他們宿舍不住嗖嗖射來,甚至有很多都打穿了窗子玻璃,看來這射擊的距離已經很近、很近了,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門口值勤的那兩個紅衛(wèi)兵戰(zhàn)士,懵懵懂懂地一被驚醒,第一動作就是潛意識地立馬抓槍,想提槍出門看個究竟,然而這時候早已來不及了,還沒等他們走出房門,早就被手腳麻利,率先從圍墻外跳進院子來的聯司紅衛(wèi)兵戰(zhàn)士,給開槍擊斃。這幾個勇猛無比的聯司紅衛(wèi)兵戰(zhàn)士,解決掉工農總部的門衛(wèi)以后,以風馳電掣的速度,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眨眼就打開了工農革命委員會總部的大門。于是所有前來夜襲工農革命委員會的聯合司令部紅衛(wèi)兵戰(zhàn)士,蜂擁般地就沖進了工農總部院子,四處橫沖直撞,同時嘴里還不住大喊大叫:“把這伙熊挨球的一個不留,血全都給放了!看他們以后還敢不敢再說‘誰跟得緊、誰跟得不緊’這話?”又只聽黑暗中有人反復在急促追問:“趙如海在哪里住著?趙如海那貨在哪里住著呢?先尋著那熊,把挨球的皮給扒了,看他還嘴能不嘴能?”一霎時,工農革命委員會的人,就亂成了一鍋粥,驚慌失措中有人忙不迭地竟然抓起褲子當襖穿,又有人拎著件襖怎么也都尋不見褲腰在哪里,簡直笑話百出。情急之中,不知道是誰拉著了屋子里的電燈,有個靈醒點兒的馬上罵了句:“你不想活了?自己找死得是?”抬手一槍,就把頭頂那燈泡給打碎了。然而,他們當中確實也有幾個不怕死的二愣子,頂著如雨射來的子彈,提起槍就往外沖,想負隅頑抗,決一死戰(zhàn),可是剛一沖到房門口就被對方打過來的槍子兒擊中,倒在地上血泊里。戰(zhàn)斗進入白熱化,打得好激烈,槍響如大年初一零點,人們賀歲時燃放的爆竹一樣密集,兩派剛勇無比的紅衛(wèi)兵戰(zhàn)士,舍死忘生地在院子里對打,黑地里各自都有人倒下,雙方俱都傷亡慘重。只聽上院一間屋子里有人在大聲喊:“大家都不要慌,趕緊上房,想法兒搶占制高點!給我把挨球的進攻頂住——”聯合司令部的人根據說話人這聲音、口氣,馬上判斷出肯定是工農委員會的總頭目趙如海,于是不假思索地集中火力,對準就射擊起來。據說趙如海是個復轉軍人,這人打起仗來可有兩下子了,左右手都能拿槍射擊,且百發(fā)百中。他參加過解放軍五八年的西藏平叛戰(zhàn)斗,相當有實戰(zhàn)經驗。你看他這會兒趿拉著鞋,懷抱白天所穿的那身衣服,手里提把手槍,趁聯司這邊射擊剛一松勁兒的當口兒,嗖一下子躥出房門,就地骨碌一滾,飛也似的就朝后院跑去。趙如海正急急慌慌地往后跑,迎面給撞上了工農革命委員會的另一個骨干分子李滿祥。李滿祥這人文革前是西岳中學高三的學生,體育很特長,長跑還打破過華陰縣的體育紀錄呢,昨天因吃東西沒注意,晚上給鬧起肚子來,正起夜,在茅坑沿子蹲著,猛不防聽見前院槍響,忙提起褲子跑出來,黑暗中見人劈頭就問:“前院發(fā)生什么事了?”趙如海一把抓住李滿祥胳膊,拉著邊跑邊急匆匆說:“走,趕快走!聯司那伙狗日的熊,猛不防端咱們窩兒來了?,F在前門已經被堵死出不去了,趕緊想辦法從后院翻墻撤吧,保存實力要緊!”說著兩人慌慌張張就朝后院墻根兒跑去。趙如海邊跑邊穿衣服,等跑到后院墻根兒的時候,把衣服已經也都胡亂穿到了身上。正好又有好幾個精干的工農革命委員會紅衛(wèi)兵戰(zhàn)士,從身后緊跟著跑上來。他們像牛喘氣似的一個踩著一個的肩膀頭兒,這樣有人就爬上了后圍墻。然后爬上墻的人,騎在墻頭兒上,竭力彎下腰,伸長胳膊,使勁兒把墻根兒底下的人,又往墻上拉。好在這圍墻是用磚砌的,最多也不過三米來高,站在墻上一縱身,他們一個個就都從墻上跳到了圍墻外面的苞谷地里。在苞谷地里,這些人頭攢聚一起,稍事小聲謀劃了一番,一致認為現在最危險的地方倒可能最安全。聯司的那伙人是從東邊來的,現在又是從南面向北進攻,所以他們就沒有向西或者是北這兩個方向逃跑,而是朝著聯司人來時的方向,出其不意地往東側疾風般跑去。盡管是漆黑一片的夜晚,他們這些人也沒膽量從大路上走,而是揀那些夜里很少有人行走的田間小徑,沒命地一個勁兒往前奔逃。聯合司令部的人,今晚攻打工農革命委員會總部的駐地,雖說是出其不意,但交火以后戰(zhàn)斗也不是他們所想象的那樣一帆風順,在進攻中節(jié)節(jié)受阻,黑燈瞎火的,有人時不時負傷掛彩甚至陣亡,然而這也不能說全是對方火力所擊中,當然也有因地形不熟而崴了腳,扭了腰,或者在黑暗中因看不清而被自己人打倒的。等他們一步步逼進,攻到后院的時候,工農革命委員會的人,已經就都跑得差不多了,雖然也抓到一些俘虜,但拉到燈下明處一看,沒一個是主要頭目。聯司總司令劉聯合緊死趕活把抓住的人一審問,這才知道剛才雙方一交火,工農革命委員會的總司令趙如海,就帶著他的那些得力干將翻后墻跑了。聯合司令部的頭頭兒立馬組織人力,到后墻外四處搜尋,然而這時候連趙如海那些人的影子已經都找不見了。不過他們的功也沒枉用,在手電筒的照射下細細察看,還是發(fā)現了工農革命委員會那些人逃走的蹤跡,后墻根兒苞谷地里的苞谷被人踐踏倒一大片,繼而他們又發(fā)現苞谷地里往東有一溜兒苞谷被人踩倒,幾乎都踩成了一條路。于是聯司總司令劉聯合當機立斷:工農革命委員會趙如海這一伙子人賊得很,沒提防給讓往東跑了。他命令手下人趕緊集合自己向西、向北這兩方向尋找去的那些人馬,向東散開,進行拉網式尾追,搜查,決心要利用目前這一大好形勢,下死力氣窮追猛打,奮力擴大勝利戰(zhàn)果,把工農革命委員會那些倉皇逃竄的人趕上,活捉賊首趙如海,一舉踩平工農革命委員會,完全、干凈、全部、徹底消滅之,讓其永世不得翻身,進而達到統一、穩(wěn)定華陰文化革命大好形勢的目的。天黑地黑烏洞黑,張飛攆的殺敬德。聯合司令部的紅衛(wèi)兵造反派們個個精神抖擻,斗志昂揚。他們一邊認認真真地往前仔細搜尋工農革命委員會殘部,一邊嘴里還不住聲地高喊著激勵人心的戰(zhàn)斗口號:“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宜將乘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彼此以之呼應、聯絡,給自己壯膽助威。黑沉沉的夜幕下,這些人所到的莊稼地里,伴隨著他們罵罵咧咧地發(fā)牢騷,全都是一片咔咔嚓嚓的苞谷稈折斷聲。造反派們肆無忌憚地踐踏著農民一年辛辛苦苦所種下的莊稼,直抱怨它們不識好歹,不長眼睛,沒來由阻擋紅衛(wèi)兵的偉大革命行動。為革命踩倒幾根爛莊稼算什么,它長再得好,充其量至多不過多產幾斤糧食,說到底也只是個經濟問題;而自己造反派的革命行動,那可是捍衛(wèi)黨中央,保衛(wèi)毛主席,鞏固無產階級專政的政治大事,比經濟重要多了。凡是他們經過的莊稼地,一眨眼就被踐踏得一片狼籍,真叫人心疼得不行,莊稼戶人黑水汗流地侍弄了一場的田禾,眼看就到成熟季節(jié)了,就這樣被他們無情地給糟蹋在腳底下,這是人做的事嗎?可是,這些紅衛(wèi)兵造反派,這時候心里卻不這么想;他們認為黨中央一再號召全國人民要政治掛帥,抓革命、促生產,他們自己這次行動就是真真正正地在落實偉大領袖的這一最高指示,抓革命就是政治掛帥,政治掛帥就不能算那些雞毛蒜皮的經濟賬,舍不得孩子打不著狼嘛,捉麻雀還得要舍一把秕谷呢。再說,趙如海、李滿祥這些人帶領著他們那一派二十來個革命干將,惶惶如喪家之犬、匆匆如漏網之魚,從羅敷工農革命委員會總部駐地,翻后墻跑出來,慌不擇路,一會兒穿行在莊稼地里的田間小徑,一會兒又跨澗越溪,總之在拼命落荒而逃。初秋,田地里的莊稼已經長得老高老高,磕磕絆絆,溪澗里的頑石又嶙峋櫛比,這都是他們往前逃奔的極大障礙,十分影響前進速度,使得他們舉步維艱。夜深了,四周萬籟俱寂,只要稍微有一點兒細小的響動,聽起來那聲音就都跟打雷一樣大,很響亮、很響亮,傳出去得很遠很遠,所以他們的一舉一動,老遠就都可能被發(fā)現??墒沁@些響動聲又都實在不能避免,奔走中把苞谷稈踩斷的嘎巴聲及偶爾腳踩空或人滑倒的“哎喲”驚叫聲一而再、再而三,接連不斷,時不時都在暴露著他們的行蹤,也隨時都有可能招來一場猝不及防的惡戰(zhàn),實實可惡至極。塵世上這事情,不僅大凡十有八九不如意,而且還往往屋漏偏逢連陰雨,船破又遇頂頭風,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今兒晚上工農革命委員會人,意外遭偷襲,倉皇出逃也不例外,本來怎么跑也都跑不快,讓人就夠心急如焚的了,然而誰承想李滿祥這時候偏偏又鬧肚子拉稀。他這病一開始還不大要緊,可事情越緊急也不知道是他精神越緊張或者還是另有其它什么原因,反正病卻越來越發(fā)地加重了,往前跑不上幾步,憋不住就得要解一次大手兒。弟兄們在一塊出生入死地鬧革命呢,你說,總不能在這生死關頭把他一個人撇下不管吧?然而等他吧,這一等就得耽擱好一會兒工夫。更讓人著急的是俗話說,好漢怕的三遺矢,這要不了幾次屎,就拉得勇猛無比、素不服人的李滿祥渾身沒了一絲兒勁,兩腿稀軟稀軟的,走起路來都像踩在了棉花堆上,怎么邁也邁不動前進的腳步,拉在后面,總跟不上趟兒。這樣以來,可就更拖住了工農革命委員會這幫逃跑人的腿,奔跑的速度那就沒辦法能加得快,剛好給后面那些追趕他們的聯合司令部人,提供了一個有利條件。聯合司令部的人,此時個個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緊追不舍,在工農革命委員會人的屁股后頭尾隨著一路攆。他們真可以說是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揚。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果真沒要多大一會兒工夫,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些人隱隱約約地就能聽得見前面那若有若無的“哧溜哧溜”響動聲,于是馬上警覺起來,高度提高注意力,“人銜枚、馬含環(huán)”,斂聲屏氣,一味悄悄地加快腳步,使勁兒往前猛追。隨著聯合司令部的人一步步堅持不懈地追趕,前面的那響動聲聽起來也就越來越發(fā)的清晰起來?!翱?,快點兒!跟上,都快跟上!”既而甚至連工農革命委員會的人互相催促、低聲聯絡的聲音,也都能夠聽清楚了。聯合司令部那些跑在前邊的人,馬上把這個新發(fā)現就報告給了他們的總司令劉聯合。劉聯合當即指示:“注意!沒我的命令,誰都不準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我們力爭盡量靠近一點兒,瞅準有利時機,再給他們來個餓虎撲食,讓他們在猝不及防之際,還手也都來不及的情況下,遭致命打擊,以便把這伙熊一網打盡,連根兒拔除?!?/span>工農革命委員會的人,此時由趙如海親自在前邊領頭開路,但由于李滿祥鬧肚子,要不斷地停下來拉屎,老是落在后邊跟不上趟兒,所以他們心里再著急,前進的速度也都還是加不快。李滿祥拉肚子拉得實在是頭重腳輕,心慌氣短,兩條腿像灌滿了鉛一樣死沉死沉,走起路來又像是踩在了棉花堆上,稀軟稀軟,鼓不上一點勁兒。這會兒他也別再夸耀說自己在學校里念書時,體育曾經是怎樣、怎樣的特長,三千米長跑是怎樣的輕輕松松就打破了華陰縣歷年紀錄。常言說,“火車不是純鋼的,人不是強裝的”,如今他即便是想逞能裝英雄,也都裝不起來了。然而李滿祥心里清清楚楚知道,身后聯司的人近在咫尺,又窮追不舍,急得滿頭直冒冷汗,可就是這不爭氣的那兩腿不聽使喚,怎么也快速往前邁不起來,你說,這可該怎么辦?唉!好漢別提當年勇喲,就連三國出名的猛將張飛,一見諸葛亮給他手心兒所寫的那“病”字,也都嚇得不得了,直打哆嗦呢,何況你這個李滿祥,又能奈之若何?就在工農委員會這些人正爭分奪秒,心急如焚地往前舍命奔跑著的時候,后面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槍響。他們倉皇中仔細辨別,這槍卻好像不是朝著他們這邊打來的。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難道另外還有什么新的情況?正在疲于奔命、倉皇逃跑的工農革命委員會這些人,一時誰也無法弄得明白。其實這是后邊窮追猛趕他們的聯合司令部那些人,由于離他們這會兒越來越近了,有人過度緊張而鬧出來的事情。王黑熊手里端著的那支槍,為了應對隨時都可能發(fā)生的突然情況,這時候把子彈已經推上了膛,連手指頭都緊緊扣著槍扳機,時刻做好著射擊的準備,誰知道,就在這非比尋常的情況下,只因他手忙腳亂慌了神,加之年齡偏大,腿腳欠靈便,一不小心給腳踩空了,沒提防摔倒在地,屁股沒輕重地一下子坐在了一塊冒出地面老高老高的石頭尖子上,疼得禁不住“哎喲媽呀”一聲慘叫,手指頭同時也禁不住不由自主、潛意識地扣動了槍扳機,當然他手中的那支“三八式”步槍朝天就“啪”的一聲,走火了。作者簡介:楊化民 名民周,號垂釣老人,1947年生,中文本科學歷,1980年前在縣文化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此后任教高中語文,2007年退休,歸于垂釣菴頤養(yǎng)天年。華陰市政協第八屆特聘文史委員,渭南市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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